敦煌王宫,宣政殿。
往日虽不似长安未央宫那般恢弘,却也自有一番边陲王气的威严殿宇,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皆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分列两侧的西凉文武百官,更是面色各异,或凝重,或焦虑,或愤慨,或眼神游移,无形的裂痕如同冰面上的裂纹,在大殿之中悄然蔓延。
王座之上,西凉王李暠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他头戴进贤冠,身着诸侯王袍,本该威仪棣棣,此刻却只显露出深深的疲惫与挣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边缘,目光低垂,似乎不敢直视台下即将爆发的风暴。案头,那几份来自边境、字迹潦草却内容惊心的军报,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心神。
“父王!”
一声带着压抑不住怒气和急迫的呼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太子李歆猛地踏出班列,他依旧身着便于行动的胡服,腰佩短刃,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涨红,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对面那些垂首不语或面露怯色的臣子。
“北秦大军已陈兵边境!王镇恶日夜操演,耀武扬威!巨炮森然,铁甲曜日!其狼子野心,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响亮,回荡在殿中,“宋弁巧言令色,不过是缓兵之计,欲乱我心神!此刻已是图穷匕见之时,我西凉岂能再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他猛地转身,面向李暠,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声音铿锵:“儿臣恳请父王,即刻决断!速遣使北上,与北凉结盟!我西凉儿郎,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愿凭祁连山之险,合两国之力,与北秦决一死战!纵是血染黄沙,也强过卑躬屈膝,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
“殿下!万万不可啊!”
李歆话音未落,老丞相宋繇便颤巍巍地出列,他须发皆白,脸上带着痛心疾首的神色,声音虽不如李歆洪亮,却沉痛无比:“北凉沮渠蒙逊,暴虐无信,反复无常,此乃世人皆知!与之结盟,无异于饮鸩止渴!即便……即便侥幸击退北秦,我西凉又如何能抵挡北凉反噬?更何况其背后还有贪婪的柔然!届时,我西凉必成其盘中餐,腹中食!请殿下三思,切不可因一时意气,铸成大错!”
大司农索仙也紧跟着出列,他的担忧更为实际,语气焦急:“丞相所言极是!殿下,战端一开,耗费钱粮无数!我西凉国小民贫,去岁收成仅堪度日,府库空虚,如何支撑大军长期鏖战?届时赋税加重,民不聊生,恐外患未除,内乱先起啊!北秦使者所言,保留宗庙,优待士庶,虽……虽需委曲,然或可存续国祚,保全生灵啊!”
“存续国祚?保全生灵?”李歆猛地站起身,怒极反笑,指着索仙斥道,“索司农!你这分明是卖国求安!向北秦屈膝,或许能保全你等富贵,可我李氏江山何在?西凉国号何在?届时我等皆为亡国之奴,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钱粮不足?那就节衣缩食!百姓艰难?那就告诉他们,此战是为保家卫国,是为不做亡国奴!民心可用!”
“民心可用?”一位中年文官,素以刚直着称的御史中丞忍不住出言反驳,他虽非主和派核心,但对太子的激进同样担忧,“殿下,民心非是凭空而来!需有胜算,需有希望!如今北秦军威鼎盛,器械精良,我军凭险固守尚恐不足,主动出击,与北凉联合?北凉自身难保,其承诺几分可信?此举无异将民心、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之盟约和强敌之仁慈上,实非明智之举!”
“难道投降就是明智?!”李歆厉声反问,目光如刀般刮过那些沉默或面露赞同的官员,“尔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莫非只学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却忘了‘威武不能屈’!北秦使者许以空头官爵,便将尔等吓得魂飞魄散,只想苟安了吗?”
“殿下此言差矣!”又一位官员出列,此人乃是掌管礼仪祭祀的太常,深受慕容月那封信影响,“北秦非是蛮夷,乃中原正朔!其重视文教,欲兴复礼乐。归附,非为苟安,实为文化之回归,文明之延续!岂是屈膝投降可比?若能保宗庙不绝,文脉传承,士人得展其才,百姓免遭兵祸,此乃大义所在!”
“好一个大义!”李歆身旁的东宫卫率赵令胜按捺不住,冷笑出声,声如洪钟,“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谈什么文化礼乐?真是书生之见!末将只知,国土沦丧,便一切皆休!北秦今日说得好听,他日刀兵加身,谁还记得什么承诺?唯有手中刀,麾下兵,才是硬道理!末将愿亲为前锋,若不能破敌,甘当军法!”
“赵将军勇武可嘉,然岂可逞匹夫之勇,误国家大事?”宋繇痛心道。
“究竟是匹夫之勇,还是尔等老朽贪生怕死,恋栈权位?”李歆步步紧逼,言辞愈发尖锐。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派以李歆为首,多是年轻武将、少壮官僚以及与北凉有旧怨者,言辞激烈,主张血战到底,联凉抗秦。主和派以宋繇、索仙等老臣为核心,加上许多被北秦政策吸引的文官士人,则强调实力差距、北凉不可信、民生艰难,主张慎重考虑北秦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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