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北魏临时行宫。
此地的氛围,与姑臧的蛮野、敦煌的犹豫、长安的新锐皆不相同。作为北魏南下中原的重要据点,晋阳城始终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鲜卑军事贵族傲慢与失意退守后的阴郁气息。行宫虽亦是临时改建,却竭力维持着帝国朝廷的规制与威严,只是这份威严之下,总隐隐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蛰伏待机的躁动。
寝殿之内,药香与熏香的气息交织,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病气。拓跋焘半倚在龙榻之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去岁黄河畔那场惨败,似乎抽走了他部分精气神,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颧骨显得更高,眼窝更深,使得那双原本就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更添了几分阴鸷和深不见底的沉郁。
他并未如外界传言那般一病不起,但确乎消瘦了不少,往昔那种挥斥方遒、不可一世的狂傲之气,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冷厉所取代。挫败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削去了他表面的浮躁,却也让其内核的偏执与狠戾愈发凝聚。
榻前,数名北魏重臣垂手恭立,包括留守晋阳的宗室重臣拓跋丕、汉臣之首崔浩(北魏)、以及几名心腹将领。人人面色凝重,屏息静气,等待着病中天子的垂询。
一名身着黑衣、风尘仆仆的察事厅(北魏情报机构)密探,正单膝跪地,低声禀报着来自西方的消息。
“……北秦使臣裴嶷已抵达姑臧,面见沮渠蒙逊。据内线所探,裴嶷态度极为强硬,直指黑风谷之事,要求北凉交人、赔偿、保商路。沮渠蒙逊……”密探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其态度倨傲无比,当场辱及陛下与北秦皇帝,更直言……直言让北秦兵马尽管西来,他在姑臧等着。”
“呵。”龙榻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带着冰冷的嘲讽,“沮渠蒙逊……这头养不熟的河西野狼,倒是愈发张狂了。继续。”
“是。”密探继续道,“北秦另一路使臣张湛,亦同时抵达敦煌。西凉李暠态度谦恭,但言辞闪烁,只承诺保其境内商路,对北凉之事避而不谈,似是欲置身事外,左右观望。”
“此外,”密探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方潜伏于姑臧之眼线确认,柔然使者郁久闾·叱罗已秘密入城,与沮渠蒙逊深夜密会良久。其内容虽未能尽知,然观其后北凉调兵遣将之迹象及柔然部落在漠南之异动,二者勾结,恐已成事实。”
消息禀报完毕,密探悄然退下。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余拓跋焘略显粗重却平稳的呼吸声。
几位大臣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率先开口。河西的局面,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复杂和……有趣。
良久,拓跋焘缓缓开口,声音因久病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都听到了?说说吧,怎么看这出河西大戏?”
宗室拓跋丕率先出列,他是个身材高大、性情略显急躁的鲜卑贵族,闻言立刻粗声道:“陛下!沮渠蒙逊狂妄自大,竟敢辱及陛下,罪该万死!柔然豺狼,反复无常,亦不可信!臣以为,北秦陈衍若发兵西征,正可令其与北凉、柔然相互消耗,两败俱伤!我大魏正可坐山观虎斗,待其筋疲力尽,再出兵收取渔利!说不定,还能一举夺回关中!”
他的想法代表了相当一部分鲜卑武将的心思,乐于见敌人内斗。
拓跋焘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崔浩(北魏):“崔卿,你以为如何?”
崔浩(北魏)微微躬身,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总是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陛下,拓跋大人所言,确有道理。然,臣有两点浅见,望陛下斟酌。”
“讲。”
“其一,坐观成败,固然上策。然须防鹬蚌相争,渔人未必只有我大魏一家。柔然贪婪无度,若北凉真与北秦拼得两败俱伤,柔然铁骑趁虚而入,席卷河西,其势大张,恐将成为我大魏北方更甚于北凉之心腹大患。此不得不防。”
“其二,”崔浩继续道,语气凝重,“北秦陈衍,非庸碌之辈。其能于乱世中崛起,败刘裕,据关中,迁长安,足见其雄才大略,更兼其麾下王镇恶、独孤信等皆万人敌,慕容月善谋,崔浩(北秦)多智。此次西征,虽看似陷入河西泥潭,然若其速战速决,或以雷霆之势迅速击破北凉,则其实力不减反增,尽得河西之地、丝路之利、凉州之马,届时携大胜之威,整合西北,再东向与我争衡,其势将更难遏制。”
拓跋丕闻言,皱眉道:“崔司徒是否过于长他人志气?沮渠蒙逊据险而守,又有柔然为援,岂是那么容易败的?北秦纵然能胜,也必是惨胜!”
“但愿如此。”崔浩淡淡道,“然兵者诡道,未算胜,先算败。于我方而言,最有利之局面,非是北秦速胜,亦非是柔然坐大,而是……河西战事陷入长期僵持。北秦主力被牢牢牵制在姑臧城下,师老兵疲,国力消耗;北凉与柔然亦不断流血,无力他顾。如此,方为我大魏争取最多恢复元气、重整军备之时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