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墨者 第64章 商贾之道：乱世的生存

函谷关下，风声肃杀，人声鼎沸，却又……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关口中央那面通体漆黑、篆刻着“秦律如天”四个冰冷大字的巨大石碑之上。那名刚刚在石碑前化为焦炭的富商，其尸身散发出的刺鼻焦臭，如同无形的梦魇，笼罩在每一个排队等待入关的行人的心头。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

季风的心，也沉入了谷底。他紧紧地握着素心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传来的冰冷与……微微的颤抖。他知道，以他心中对秦国暴政那刻骨的仇恨，以及……那份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的、传承墨家火种的执念，一旦将手按上那面据说能勘测人心的诡异石碑，下场……只会比那个倒霉的商人更加凄惨！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素心和石头，因为他而受到任何牵连。

“下一批！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死吗？！”一名秦军小校，手持着沾了盐水的皮鞭，对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人群，厉声呵斥道。

季风和素心、石头三人，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他们离那面象征着法家铁壁，也……象征着死亡的石碑，越来越近。

季风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试图从那些他所掌握的墨家典籍之中，找到任何一种……可以屏蔽心神，或是……能干扰这石碑运作的机关之术。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这面石碑所运用的技术，似乎……早已超越了传统墨家机关术的范畴。它不仅仅是一件冰冷的器物，更像是一个……拥有着某种邪异“生命”的，活着的……法器！它所感知的，并非简单的杀意或敌意，而是……一种更为深层次的，对秦国律法，对始皇帝本人，是否怀有……绝对忠诚的“心”！

这……根本无解！

就在季风几乎要下定决心，准备在最后一刻，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拼死一搏，为素心和石头创造一线生机之际，关隘的城楼之上，那道他既熟悉又感到无比忌惮的紫色身影——纵横家苏代，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窘境。

只见苏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侧过身，对着身旁那位面容冷峻、气势凌人的秦国大将李信，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李信的眉头，微微一蹙，似乎对苏代的提议，有些不悦。但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对着城楼下的一名传令官，轻轻挥了挥手。

那名传令官立刻心领神会，他快步跑到负责盘查的秦军小校耳边，低声传达了命令。

那秦军小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但还是立刻高声喝道：“将军有令！后方有重要军需车队即将入关！尔等贱民，速速通行！不得在此拥堵，耽误了军国大事！”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原本还对“心验”石碑畏之如虎的秦军士卒，立刻变得不耐烦起来。他们粗暴地推搡着人群，催促着他们尽快通过关卡，甚至……连那道最为关键的“心验”程序，也……暂时停止了！

人群如同获得了大赦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争先恐后地向着关内涌去！

季风和素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庆幸与……更深的困惑。

苏代……他为何要帮自己？他与李信之间，又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季风来不及多想，他立刻拉着素心，赶着牛车，混在混乱的人群之中，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座……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的，法家的铁壁！

当他们终于踏上关中那片平坦而坚实的土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座雄伟的关隘，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无情的气息。而城楼之上，苏代和李信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一场看似必死的危机，竟以这样一种……充满了戏剧性与诡异的方式，化解了。

但季风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他知道，自己……又欠了苏代一个巨大的人情。而纵横家的人情，往往……是最难偿还的。

……

进入关中之后，他们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沿着官道，向着东方疾驰。

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苏代的“帮助”，似乎……并不仅仅是让他们通过函谷关那么简单。

他们发现，自己这辆看似破旧的牛车之上，不知何时，竟被人……悄悄地挂上了一面……小小的，用黑铁打造的，刻着“渭水”二字的令牌。

而凭借着这面令牌，他们这一路行来，竟是……畅通无阻！

无论是沿途的关卡盘查，还是地方官府的巡逻队，在看到这面令牌之后，都会……立刻变了脸色，非但不敢上前盘问，反而……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为他们让开道路。

甚至，在一些由“渭水帮”所掌控的渡口和驿站，他们还能得到……最为周到的招待和……最为及时的情报。

“看来……我们是坐上了苏先生的‘顺风车’了。”石头看着那些对自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渭水帮”帮众，忍不住感慨道。

季风的心中，却愈发沉重。他知道，苏代如此大费周章地帮助他们，其所图……必然不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兔子，虽然暂时安全，但……却始终无法摆脱那张早已布好的，无形的大网。

数日之后，他们在一个名为“风陵渡”的黄河渡口，再次见到了那位……自称是“渭水帮”舵主，实则……可能是苏代心腹的魁梧汉子——张横。

“季小哥，素心姑娘，石头兄弟，”张横依旧是那副豪爽而又带着几分江湖草莽气息的模样，他对着三人抱拳笑道，“我们帮主，已在前方‘孟津’的商会总舵，备下薄酒，恭候三位多时了。”

季风知道，他们……终究还是要与苏代，进行一次……真正的摊牌了。

……

孟津，位于黄河南岸，乃是连接关中与中原的交通要道，自古便是商贾云集，市井繁华之地。

而“渭水帮”的商会总舵，便坐落在这座繁华都市最中心的位置。那是一座……占地极广，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巨大宅院，其奢华程度，竟丝毫不亚于昔日六国的王公府邸！

当季风、素心和石头三人，在张横的引领下，走进这座名为“四海归一楼”的商会总舵之时，都被眼前这富丽堂皇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只见庭院之内，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回廊之上，往来穿梭的，皆是些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商贾巨富和……一些眼神锐利，气息内敛的江湖高手。

而在这座商会的顶楼，一间可以俯瞰整个孟津城景色的雅间之内，他们……再次见到了那位，一袭紫袍，羽扇纶巾，脸上始终带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的……楚国纵横家——苏代。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位……同样让他们感到无比意外的“故人”。

那人年约五旬，身着一袭极为考究的锦绣商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脸上总是带着一副……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而又热情的笑容。他的手中，把玩着两颗早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文玩核桃，眼神之中，闪烁着一种……对金钱和利益，近乎本能的敏锐与……渴望。

他，便是当年在邯郸城中，与季风有过一番关于“天下大势”的交易，并……最终在城破之后，不知所踪的，魏国大商人——白圭！

“呵呵……季小哥，别来无恙啊。”白圭见到季风，立刻满脸堆笑地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老夫就知道，以小哥你的才华与智慧，绝非池中之物，迟早……会再次在这乱世棋局之中，崭露头角！”

“白……白先生？”季风看着眼前这位与苏代谈笑风生的魏国商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一丝了然。

他终于明白，为何魏庸会知道他的行踪；为何苏代，会对墨家之事，了如指掌……原来，他们……早已在暗中，结成了同盟！一个……由纵横家、商贾、以及……可能还包括了其他各方势力的，错综复杂的利益联盟！

“季小哥不必惊讶。”苏代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白先生如今，已是我‘四海商会’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自然……也有着共同的利益。”

季风默然。他知道，苏代口中的“共同的敌人”，自然是秦国。而所谓的“共同的利益”，恐怕……便是那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墨家的秘密与……“归墟”之力了。

“季小哥，素心姑娘，石头兄弟，”白圭亲自为他们斟上一杯香气四溢的佳酿，笑呵呵地说道，“此番请三位前来，一是为了……感谢三位当年在邯郸的援手之恩，二来嘛……也是想与三位，谈一笔……更大的生意。”

“生意？”季风眉头一皱。

“不错，生意。”白圭的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光，“老夫知道，你们此行，是为了前往齐国，破解那卷《太乙九宫占》。此事之艰难，苏先生想必也已与你们分说过了。单凭你们三人之力，绝无可能成功。”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诱惑，“若有老夫这‘四海商会’相助，那便……另当别论了。”

“我‘四海商会’，虽然只是一个商贾组织，但其分舵，却遍布天下七国故地。我们的商队，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任何一座城池，包括……那戒备森严的临淄。我们的眼线，也早已渗透到了齐国朝堂的各个角落，甚至……包括那座看似与世隔绝的稷下学宫。”

“只要……季小哥你愿意与我们合作，将你手中所掌握的，关于墨家机关术的核心图纸，以及……那‘炎狱之心’的秘密，与我们共享。老夫……便可以保证，不仅能让你们安然抵达临淄，更能……在暗中助你们一臂之力，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九星楼’内，取出与那卷《太乙九宫占》相关的所有资料！”

“甚至……”白圭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魔鬼的低语，“事成之后，我们还可以联手，利用《太乙九宫占》的秘密，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归墟’之地，共同……分享那足以掌控天下的无上神力！”

季风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他知道，无论是苏代的“合纵连横”，还是白圭的“生意合作”，其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只是想利用自己，利用墨家的传承，去实现他们自己的野心与……私欲罢了。

“白先生，”季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晚辈说过，墨家之技，非利不动，非害不取，非强不争。我等所求，乃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而非……个人的荣华富贵与……那虚无缥缈的无上神力。”

“至于《太乙九宫占》，晚辈也早已与扁鹊先生有过约定。此物……关系重大，绝不能……落入任何心术不正之人之手。”

他的话，虽然委婉，但拒绝之意，却已十分明显。

白圭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而一旁的苏代，却抚掌笑道：“呵呵，季小哥果然是性情中人，有墨家先贤之风骨，苏某佩服。”

他话锋一转，道：“既然小哥不愿与我等合作，老夫……也绝不强求。只是……看在故人的情分上，老夫……倒也可以，免费送小哥一个……顺水人情。”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锦帛包裹的物事，递给季风：“这是……我‘渭水帮’最新绘制的，从孟津到临淄的水路图，以及……沿途所有秦军关卡和水师的布防情况。还有……这枚令牌。”

他将一枚刻着“苏”字的青铜令牌，放在桌上：“持此令牌，你们便可以……我‘四海商会’特使的身份，乘坐我们最快的商船，一路东去。沿途……当无人敢阻拦。”

季风看着眼前的地图和令牌，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不知道，苏代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苏先生……为何要如此帮我？”

“呵呵……老夫说过，这天下，是一盘棋。”苏代的眼中，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智慧光芒，“老夫……只是不喜欢，这盘棋，下得太过……沉闷罢了。多一个像季小哥你这样的变数，或许……能让这盘棋，变得……更有趣一些。”

“更何况，”他端起茶杯，遥敬了季风一杯，意味深长地说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秦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

最终，季风还是……接受了苏代的“好意”。

他知道，这或许又是一个陷阱，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局。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当他们乘坐着“四海商会”那艘装饰华丽、速度飞快的巨型商船，顺着波涛汹涌的黄河，一路东去，看着两岸那飞速倒退的景物，以及……那些对他们这艘悬挂着特殊旗帜的商船，纷纷避让的秦国水师巡逻艇之时，季风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深刻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所谓的“道义”与“理想”，在**裸的利益与权谋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与无力。

而他，以及他所坚守的墨家之道，又该如何……在这片由纵横家、法家、商贾、以及……各种野心家所共同编织的，错综复杂的乱世棋局之中，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通往光明的道路呢？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迎着江风，衣袂飘飘，发丝飞扬，眼神中却充满了宁静与淡然的素心，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却又……坚定的答案。

或许，真正的“道”，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如水一般，利万物而不争，随方就圆，顺势而为，却又……始终保持着自己那份……清澈的本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