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墨者 第49章 南越边陲：异域的墨者（下）

离开兰若寺的那一天，终南山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缠绵悱恻的春雨。那雨丝，细密得如同情人的愁绪，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诗意的烟雨之中。

渡厄禅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两件用特制的防水油布精心缝制的蓑衣，以及一个装满了各种产自终南山深处的、足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珍稀解毒草药的行囊，郑重地交给了季风和素心。

临别前，他深深地看了季风一眼，用一种充满了禅意的语气，缓缓说道：“季施主，你怀中那块‘炎狱之心’，至阳至刚，乃是佛门所谓的‘火大’精华所聚，能焚尽万物，亦能……催生万物。而影月施主留下的那块黑色令牌，则至阴至邪，乃是‘地大’沉沦之气所凝，能吞噬一切，亦能……归于虚无。两者同出一源，却又相互克制，如光与影，如生与死。此番南下，瘴疠之地，邪祟丛生，或许……你能从那阴阳相生相克、水火既济之理中，悟出一些……真正驾驭这两种禁忌力量的法门。切记，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善恶……只在人心一念之间。”

他又转向素心，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殷切的期许：“素心施主，你身具佛缘，心怀慈悲，又兼有道家之慧根与南越之血脉，实乃身负大气运之人。此行南越，于你而言，或是一次寻根之旅，或有大机缘，也……必有大凶险。切记，万法随缘，莫要强求。以你之心，度众生之苦，便是在行……无上菩萨道。”

季风和素心对着这位在他们最艰难、最迷茫的时刻，给予了他们诸多帮助和启迪的得道高僧，郑重地行了跪拜大礼，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然后……他们带着伤势已基本痊愈、武功也精进不少的石头，毅然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遥远而神秘的南越边陲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新的征程。

……

那是一段……比他们先前经历的任何一段旅程，都要更加漫长，也更加……充满了异域风情与未知凶险的道路。

他们一路南下，穿过了广袤无垠的汉水流域，渡过了波涛汹涌、被誉为天堑的长江，渐渐进入了那片……在中原人的印象之中，充满了神秘、野蛮与恐惧的，南越之地。

这里的风物景致，与他们所熟悉的中原大地，截然不同。

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粘稠和……闷热，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让人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天空，仿佛也比中原更加高远、辽阔和……一种近乎妖异的湛蓝。大地之上，不再是阡陌纵横、井然有序的良田，而是……一片片一望无际的，充满了原始与野性气息的，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沼泽地。

森林之中，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巨大的藤蔓如同远古的巨蟒般，盘虬在山石与树干之间，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各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色彩斑斓的奇花异草，在湿润阴暗的林间竞相开放，散发着浓郁而奇异的芬芳。只是，在这令人迷醉的美丽背后，却也……暗藏着足以在瞬间取人性命的致命杀机。那些色彩越是鲜艳妖娆的蘑菇和花朵，往往……毒性也越是剧烈，稍有不慎，便可能……一命呜呼。

而沼泽地，更是如同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沉睡的远古巨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胆敢闯入其中的生命。那浑浊不堪的泥水之下，不仅潜藏着能将人瞬间吞噬的致命流沙陷阱，更生活着无数……体型巨大如同小舟、性情凶残无比的史前巨鳄，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色彩斑斓，却带着剧毒的水蛇和令人防不胜防的水蛭。

这里的气候，也同样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烈日当空，烤得人汗流浃背，下一刻便可能……狂风大作，乌云压顶，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山林之间，更是常年弥漫着一层……带着淡淡甜腥味的，可以侵蚀人的肌肤骨骼，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幻觉，最终……力竭而亡的……瘴疠之气。

若非素心凭借其精湛的医术和对草药的渊博知识，以及……那位神秘的渡厄禅师所赠的、专门用来克制南方瘴疠之毒的珍稀药材，提前为他们准备了各种驱虫避瘴、解毒疗伤的药丸和香囊，恐怕他们早已……葬身在这片危机四伏、充满了死亡陷阱的蛮荒之地了。

而这里的“人”，也与他们所熟悉的中原之人，截然不同。

他们是……百越部族。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包含了数十个不同支系和部落的，神秘的族群。

他们大多皮肤黝黑，身材精悍，赤着双脚，行动之间，如同山中的猿猴般灵活矫健。无论男女，皆披散着一头乌黑而浓密的长发，用五彩的鸟类羽毛、凶猛的野兽牙齿和……一些不知名的、散发着奇异光芒的宝石与骨头，作为装饰。

他们的身上，用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汁液，刺着各种奇特而复杂的图腾和符文，有的像展翅欲飞的雄鹰，有的像咆哮山林的猛虎，有的则……像某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面目狰狞，三头六臂的鬼神，充满了原始的、野性的、令人敬畏的力量感。

他们居住在用巨大的原木和坚韧的青竹搭建而成的、高高悬于地面的“干栏式”吊脚楼之中，以躲避潮湿的地面和……那些在夜间悄然出没的毒虫猛兽。

他们不事稼穑，也似乎……不屑于耕作。他们以狩猎和采集为生，是大自然最优秀的猎手，也是……最虔诚的子民。他们手中的武器，并非中原常见的、用青铜和精铁打造的戈矛剑戟，而是……用坚硬无比的兽骨和锋利如刀的黑曜石，精心打磨而成的吹箭、标枪和石斧，上面大多淬了从剧毒的箭毒蛙和毒蛇身上提取的、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

他们的信仰，也同样充满了原始、古老与……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神秘。他们不敬中原的天地，不拜华夏的鬼神，只信奉……一种存在于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鸟兽之中的，无处不在的，永恒的……“灵”。他们有自己的巫师和祭司，可以通过各种古老而奇特的仪式，与这些无所不在的“灵”进行沟通，祈求它们的庇佑，也……借助它们的力量，来治愈族人的疾病，预测未来的吉凶，甚至……诅咒和惩罚那些胆敢侵犯他们领地、冒犯他们神灵的敌人。

当季风、素心和石头这三个来自中原的“北人”，第一次踏入这片充满了异域风情与原始野性的、完全陌生的土地时，他们立刻便感受到了……来自当地部族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深深的敌意与……警惕。

他们刚刚进入一片由一个名为“于越”的、以骁勇善战而着称的部族所掌控的原始丛林，便被一队正在林中巡逻的、脸上涂抹着五彩斑斓的油彩、身上挂满了兽牙和骨饰的于越族猎人，用淬了剧毒的吹箭和由坚韧的藤蔓编织而成的粗大绳网，如同对待闯入陷阱的野兽般，团团围住。

那些于越族猎人，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个个都精悍得如同山中的猎豹，他们的眼神锐利而凶悍，如同最凶猛的野兽，手中的武器直指季风三人的咽喉、心脏等致命要害，口中发出一阵阵……他们完全听不懂的，如同野兽在宣示领地主权般的、充满了威胁与警告的咆哮。

“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想向南边的死亡沼泽去！”季风急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他试图用中原的语言，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来意，希望能消除误会。

然而，那些于越族猎人，显然听不懂他的话，反而……因为他的开口，因为他那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北方口音”，而变得更加警惕和……凶狠。为首一名脸上刺着一头狰狞无比的猛虎图腾、身材最为魁梧的猎人，更是举起了手中的、用坚硬的铁木和锋利的兽骨制成的标枪，肌肉贲张，便要向季风的胸口，狠狠地投掷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素心突然上前一步，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体，挡在了季风的身前。

她没有像季风那样，试图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去解释，因为她知道，在这片崇尚力量与自然的土地上，言语……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她只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株……她在先前采药时，偶然在一处悬崖峭壁之上，冒着生命危险才采摘到的，一株在整个南越之地都极为罕见的，据说能治愈百病、带来好运的……七彩琉璃兰花。

她将那株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光晕、美丽得不似凡物的兰花高高举起，然后……对着那些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于越族猎人，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丝毫杂质的，充满了善意与慈悲的，如同山间清泉般纯净的，温柔的微笑。

她的口中，还用一种……季风和石头从未听过的，轻柔、婉转、古老而又充满了奇异韵律的语言，轻轻地哼唱起了一首……她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早已失传多年的，古老的南越祭灵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悠扬而婉转，空灵而神秘，如同山间的清风，拂过茂密的树林；又如同林中的百灵鸟，在自由自在地歌唱。那歌声之中，仿佛带着一种……能够安抚人心所有焦躁与不安，能够沟通天地自然万物之灵的，奇异的魔力。

那些原本还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于越族猎人，在听到这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古老歌谣，看到素心手中那株在他们部族的传说中象征着吉祥、生命与……神明恩赐的七彩琉璃兰花，以及……她脸上那份纯净得不含丝毫杂质的、如同月光般温柔的真诚微笑之后，眼神中的敌意与凶悍，渐渐地、如同被春风化开的冰雪般，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困惑与……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神明使者的，深深的敬畏。

为首那名脸上刺着狰狞猛虎图腾的猎人，手中的标枪，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素心，那双原本凶悍的眼眸之中，竟……闪烁着一丝……如同孩子般迷茫的泪光。

一场原本可能血流成河，不死不休的惨烈冲突，竟在素心这看似柔弱文静的女子，以其独特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南越传承，以及……她那颗如同道家上善若水般纯净的慈悲之心的巧妙化解之下，消弭于无形。

季风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甚至有些……魔幻的一幕，心中对素心的敬佩、爱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又加深了一层。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上隐藏的秘密与智慧，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不可测。她……才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宝贵的礼物。

……

在于越族的部落之中，他们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甚至……可以说是受宠若惊的款待。

当部落的大巫师，一个满脸皱纹如同老树皮、身上挂满了各种奇异兽骨和五彩宝石的、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干瘦老妇人，在听了素心用那古老的南越语言，唱完了那首完整的祭灵歌谣，并……从素心身上，感受到那股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的、能够沟通万物之灵的亲和力之后，她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当场便跪倒在素心面前，用一种……季风他们完全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无尽虔诚与敬畏的语言，高呼着“神女降世，我族当兴”之类的话语。

原来，素心的母亲，以及她的外祖父，并非来自普通的南越部族，而是……来自一个在百越传说中，最为古老，也最为神秘的，据说拥有着沟通天地神灵、预测未来吉凶、掌控万物生长的无上神力的……“祭灵一族”！

只是，这个传说中的部族，早在数百年前，便已因为一场……不知名的巨大灾难，而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传说和……如同眼前这首祭灵歌谣般的，破碎的文化印记。

如今，素心这个拥有着“祭灵一族”最高贵血脉的后裔的出现，对于这些早已被中原强权压迫得几乎要断了传承的百越部族而言，无异于……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绝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将素心奉为上宾，甚至……是部族未来的希望，是山神与水灵派来的使者，对她顶礼膜拜，恭敬有加。

而季风和石头，也因为是素心的同伴，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部落里最好的吊脚楼，最肥美的烤肉，最香醇的米酒，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们。

在这个充满了原始野性与质朴真诚的与世隔绝的部落之中，他们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争与杀戮，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与……一种久违的，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直接的情感。

素心也趁此机会，向部落的大巫师和几位年长的长老，再次打探关于那些“北方奇人”和那座“钢铁之城”的线索。

“墨者？北人？”部落的大巫师，在听了素心用南越古语进行的详细询问之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她沉默了许久，仿佛在回忆着一段……极其遥远而又充满了禁忌的往事。最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南越方言，缓缓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祖母的祖母还年幼的时候，确实……有一批与众不同的‘北方奇人’，翻山越岭，来到了我们这片被神灵庇佑的土地。他们不像其他的‘北人’那样，贪婪而残暴，他们的眼中，没有掠夺和杀戮的**，反而……带着一种……我们看不懂的好奇与……一种对所有生命都一视同仁的，奇怪的‘爱’。”

“他们……很奇怪。他们教我们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方法，在陡峭的山坡之上，开垦出一层层的梯田，种植一种名为‘稻’的谷物，让我们……不再仅仅依靠狩猎和采集为生，不再……为漫长的雨季和寒冬的食物而发愁。他们教我们用巨大的木头和坚硬的石头，建造起更加坚固和宽敞的房屋，让我们……不再惧怕山中的猛兽和夜间的风雨。他们还教我们……用一些我们完全看不懂的、被他们称之为‘机关’的‘木头和铁块’，制作出各种……能自己转动，能自己打水，能自己磨面的‘神奇玩具’，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轻松和……富足。”

“我们……曾经将他们视为山神派来的使者，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与敬佩。我们……也曾与他们和睦相处，如同家人一般。”

“只是……”大巫师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后来似乎……变得越来越……疯狂。他们不再满足于改善我们的生活，而是……开始试图去……掌控那些……本不应属于凡人的力量。他们在一个……被我们所有部族都视为‘禁地’的，充满了死亡与不祥气息的巨大沼泽的尽头，建立了一座……完全由钢铁和青铜打造而成的，巨大无比的‘钢铁之城’！那座城，据说……能自行运转，能抵御一切攻击，甚至……能在黑夜之中，发出比月亮还要明亮的光芒！”

“他们说，他们要在那座城里，研究一种……可以掌控天地万物，可以呼风唤雨，甚至……可以掌控生与死的，名为‘奇技’的……终极力量！”

“再后来……那里便发生了一场……一场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也……永远不愿再回忆的，非常非常可怕的巨大灾难。具体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天，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大地如同发怒的巨兽般在剧烈地颤抖，我们脚下的九嶷山脉，几乎都要被震塌了！那片死亡沼泽，更是如同被煮沸的开水般，在疯狂地咆哮和翻滚……我们甚至……能听到从那座‘钢铁之城’的方向，传来无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凄厉哀嚎！”

“从那以后，”大巫师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恐惧与……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那座巨大而辉煌的‘钢铁之城’，便……如同被天神抹去一般，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那些曾经带给我们希望与富足的‘北方奇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所有部族的祖先都用鲜血立下誓言，并告诫我们所有的后人，那里……是‘被诅咒的地方’，是‘神灵的禁区’，是……‘亡灵的家园’，任何胆敢靠近之人，都将……受到最恶毒的诅咒，被山神与水灵吞噬，永世不得安宁，灵魂也无法回归祖灵的怀抱。”

钢铁之城？掌控生死的终极力量？可怕的灾难？亡灵的家园？

季风听着大巫师那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讲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一种即将揭开某个惊天秘密的强烈预感！他知道，大巫师口中那些来自北方的“奇人”，必然便是……当年远赴南越，在此地建立秘密据点的墨家先辈！而那座所谓的“钢铁之城”，也必然便是……他要寻找的，墨家在楚国南部的，也是……整个墨家最后的，核心据点！

只是，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突然神秘消失？那所谓的“终极力量”，又与“归墟”之秘，与秦始皇的图谋，与影月的背叛，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又一个更加巨大、也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谜团，如同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般，将季风越卷越深。

他知道，他必须……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亲自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看一看！

无论……那里隐藏着怎样的危险与……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恐怖的真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