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爷的赊账簿 第23章 豆藤爬过老墙根

芒种这天，西街的日头带着股执拗的热，晒得老墙根的青苔都蔫了半截。我蹲在豆腐坊后墙根下，看着豆藤顺着砖缝往上爬，嫩绿的卷须缠着三百年前的老砖，像在给斑驳的墙皮绣花纹。赵铁柱扛着个竹梯子从巷口走来，梯子上还沾着晨露，是刚从老井边搬来的。

三妮，搭把手！他把梯子往墙上一靠，梯脚压着片蜷曲的豆叶，张少爷家的老墙塌了半段，说借咱的豆藤去补，算他赊的，等秋豆收了送两筐新豆还。

我刚抓住梯子稳住，豆宝就背着个小竹篓跑过来，篓里装着些他特意留的壮藤肥——其实是攒了三天的蛋壳，捣碎了拌着草木灰。婶娘，给...给豆藤加餐！他踮脚往墙根撒蛋壳，碎末子溅在鞋面上，却笑得一脸认真，先生说...草木灰能让藤...爬得高！

这孩子今年九岁，已经成了西街小有名气的豆博士，不仅能背出十几种豆名，还知道哪种豆子喜阴、哪种豆子耐涝。前几日私塾先生考他，他张口就说豆为五谷首，引得先生捋着胡子直笑，说他眼里只有豆，心里装着田。

慢着撒，我帮他擦掉鼻尖的灰，这老墙根的土薄，得离根三寸撒才好。

爹从仓房出来，手里捧着个旧陶罐，罐口堵着团棉布，布上绣着个褪色的字。这是你奶奶泡的壮藤水他揭开棉布，里面的液体泛着浅褐色，当年她就靠这水，让豆藤爬满了半条街的老墙，说是藤缠墙，家道昌

正说着，巷口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张少爷赶着辆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捆新劈的竹条，条上还留着青皮。杨姑娘，我请篾匠编了些藤架，他跳下车时差点被车辙绊着，绑在塌了的墙头上，让豆藤顺着爬，不算赊账，就当给西街添道新景致。

刘半仙不知何时蹲在墙根下，布幡卷成了团塞在怀里，手里捏着根豆藤在卜算。老朽算到这墙根下藏着东西！他突然往砖缝里扒拉，指甲缝里嵌着泥，三百年前的豆种，准是被老鼠拖进了砖洞！

日头升高时，西街的人都来帮着扶藤。赵婶带着婆姨们给豆藤松根，嘴里念叨着谁家的藤蔓长得旺，谁家的该掐尖；老陈头扛着把修枝剪，把过密的藤条剪掉，说藤要疏，才长得直；连城隍庙的老道都来了，捧着个小香炉在墙根转圈，说是给豆藤开光，让它爬得顺顺当当。

赵铁柱踩着梯子往墙头上绑竹条，豆藤的卷须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缠，像在跟他撒娇。豆宝举着个小水壶在墙下跑，见哪片叶子蔫了就浇点水，嘴里还哼着自己编的歌：豆藤长，爬过墙，带着豆子回故乡...

我往赊账簿上添新账，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阳光透过豆叶的缝隙落在字上，洇出细碎的光斑：西街老墙，赊豆藤三尺，以秋荚满枝偿还。刚写完，豆宝就举着片心形的豆叶凑过来，轻轻按在账页上，印出个淡绿的痕。

三妮你看这藤！赵铁柱突然从墙头上探下头，手里举着根特别粗的豆藤，上面竟结着个并蒂豆荚，老篾匠说这叫连理藤，三百年才出一回，能保西街家家和睦。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拂过老墙，满墙的豆藤突然往一个方向倾斜，卷须在砖缝里钻得更欢，露出墙皮上模糊的刻痕——竟是三百年前王家人刻的字，被藤蔓遮了这么多年，终于重见天日。

刘半仙突然拍手：好兆头！藤认旧主，这是王家的豆魂在认亲呢！

日头偏西时，豆藤已经爬满了半面老墙，卷须缠着竹条织成张绿网，网眼里还藏着几朵淡紫色的豆花，像星星落在绿海里。爹用新摘的嫩豆叶煮了锅豆叶汤，盛在粗瓷碗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碗，清苦的香混着墙根的土气，像极了奶奶说过的守家的味道。

张少爷喝着汤，突然指着墙头最高的那簇藤：你们看！那藤尖正对着老井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最壮的那根藤，卷须直直地朝着老井的方向，仿佛在跟井里的水脉打招呼。赵婶笑着说：这藤比人还精，知道往有水的地方长，跟咱西街人一样，恋着这口井，守着这片土。

豆宝突然爬上梯子，要去够墙头的并蒂豆荚，被赵铁柱一把抱下来：等它长老了再摘，咱留着当种，让明年的藤上结满并蒂荚。

暮色漫过老墙时，豆叶上的露珠顺着藤蔓往下淌，滴在三百年前的老砖上，晕开片深色的痕。我摸着账页上那片淡绿的叶印，突然觉得这爬满老墙的哪是豆藤啊，分明是西街人的根，三百年前扎进土里，三百年后缠着老墙，把日子缠成了解不开的结，把人心连成了割不断的藤。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个新做的藤筐，筐底编着个字，是他娘跟着篾匠学了半个月编的。给你装新摘的豆荚，他把筐递过来，耳朵红得像墙头的夕阳，我娘说，藤筐结实，能装下咱往后所有的好日子。

我笑着接过，藤条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远处传来归鸟的啼声，混着豆叶的沙沙响，还有老井边隐约的水声。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晚风拂过老墙，豆藤的影子在账页上轻轻摇，那些与的字眼，在暮色里渐渐缠成串，像挂在墙头的豆荚，饱满得快要炸开。

谁也没注意到，老墙最高的砖缝里，那根并蒂豆荚的顶端，悄悄冒出个小小的花苞——像极了无数个扎根西街的日子，在风雨里，在阳光下，在烟火气里，悄悄酝酿着下一个春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