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郑和的烦恼》
浓重的夜色将庞大的宝船裹得严严实实,唯有船尾楼督帅舱的窗棂缝隙里,吝啬地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晕。我抱臂倚在冰冷的桅杆底座旁,海风卷着浪沫的咸腥气扑面而来,值夜哨的困倦被刮得所剩无几。万籁俱寂,只有船底龙骨碾过深水时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呻吟,那是大海沉睡的鼾声。就在这亘古不变的背景音里,一段微小、断续、却无比熟悉的调子,被风裹挟着,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我浑身一震,困意瞬间被这诡异的旋律驱逐得无影无踪。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那调子,断断续续,夹杂在风声与涛声里,却顽固地钻进耳朵——是《水手》,郑智化那首刻进骨子里的《水手》!
我屏住呼吸,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无声地朝那光晕靠近。督帅舱的雕花木窗并未完全合拢,一道窄窄的缝隙泄露了里面的秘密。只见郑和背对着窗口,身影在灯下被拉得巨大,投在舱壁上,微微晃动。他并未穿那身象征无上权威的麒麟补子袍,只着素白中衣,卸去了白日里那份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显出几分难得的松弛。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海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不成调、甚至有些荒腔走板的哼唱,正从他口中无意识地流淌出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他微微晃动着身体,手指在粗糙的海图纸上无意识地打着拍子,敲出极轻的嗒嗒声。那声音,那姿态,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浸。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景象带来的荒谬感几乎将我击倒。统领万军、威震七海的帝国政使郑和,在十五世纪的印度洋深处,哼着二十世纪末的流行歌?这比看见妈祖娘娘踩着冲浪板出现还要离奇千万倍!窗缝里漏出的灯光刺得眼睛发涩,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喉咙里那声惊叫冲出来。脚下甲板微不可察的倾斜晃动,像踩在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梦境边缘。他哼到那句“擦干泪不要怕”时,尾音含混地拖长,随即像是突然被烫到一般,猛地刹住。高大的身躯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霍然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闪电般刺向窗口,直直撞上我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视线。
“谁?!” 低喝如惊雷,在寂静的船舱里炸开,带着被窥破秘密的惊怒。
我心脏骤停,血液凝固。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向旁边厚重的帆布堆后闪去,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更深的阴影里。粗粝的帆布纤维摩擦着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痛感,也让我混乱的思绪勉强抓住了一丝现实。甲板上死寂一片,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单调地重复着。我蜷在帆布的霉味里,屏息凝神,耳膜里鼓噪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舱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释重负般的悠长吐息,接着是油灯被吹灭的“噗”声。最后一线光亮消失,督帅舱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月光清冷,洒在空旷的甲板上,像铺了一层寒霜。我靠在冰冷的桅杆上,海风一吹,才惊觉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郑和那不成调的哼唱,如同幽灵的低语,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这绝非巧合,更不是幻听。一个惊涛骇浪般的念头,裹挟着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好奇,在我心底疯狂滋生——郑和,这位名垂青史的航海巨人,他到底是谁?或者说,他……知道些什么?
翌日清晨,宝船巨大的主舱被临时充作议事厅。空气里弥漫着咸鱼、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藻气息。长条木桌旁,几位船队核心将领正襟危坐,气氛凝重。副使王景弘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重重戳在摊开的海图上:“督帅,照这洋流与风势,至少还需五日才能抵达锡兰山补给淡水。可各船存水……”他摇摇头,忧色溢于言表,“已不足三日之用。”
郑和端坐上首,麒麟补子袍衬得他面沉如水。他一手按着太阳穴,指尖微微用力,似乎正与某种无形的压力搏斗。短暂的沉默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忽然抬手,对着王景弘的方向,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标准的圆圈,其余三指自然伸展——一个清晰无误的“OK”手势!
“放心,王副使,此事本督已有计较。”他的声音沉稳依旧,但那手势却像一道诡异的符咒,瞬间冻结了舱内所有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悬停在空中的手上,带着全然的茫然与不解。王景弘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妖术。坐在我旁边的陈文昌正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那罐视若珍宝的自制辣酱,准备在干硬的炊饼上抹一点开胃。看到郑和的手势,他惊得手一抖,“哐当”一声脆响,粗陶罐脱手摔在坚硬的柚木甲板上,瞬间四分五裂,红艳油亮的辣酱像一滩刺目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一股浓烈辛香猛地炸开,呛得人喉咙发痒。陈文昌心疼得脸都白了,却顾不上去看他的辣酱,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死死盯着郑和那只手,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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