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文远被粗暴地拖回号舍,然后摔在冷硬青砖上。
他咬牙用左手去够那支滚落的笔。
指尖几次擦过,却终是无力拾起。
寒窗十载,即将功成名就......
此时却一切都在变得遥不可及。
疼痛让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向对面。
纪黎明似乎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
他甚至...有点无聊。
试卷铺在面前,他却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笔杆顶端的青丝。
眼神放空,望着号舍顶棚结网的蜘蛛,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水光。
那姿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考不考得上随缘,赶紧混完这三天回去睡觉”的懒散劲儿。
方才石破天惊的惨叫,险些定下舞弊罪名的风波。
于他而言,仿佛只是戏台上无关紧要的一场戏。
是他。
他们安南府的小三元。
不但天赋过人,才学出众,家境也富裕,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他暗暗羡慕了。
甘文远心中那点因极端情境而生出的怀疑瞬间消散。
他颓然垂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
定是昨夜受了风寒,或是紧张过度......
我怎能疑神疑鬼?
我一个孙山,怎么能怀疑榜首?
怕是对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
然而,无人得见之处——
当纪黎明的目光落回试题时。
他慢吞吞地蘸了墨,依旧那副懒洋洋的架势,手腕看着也没用多少力气,落笔甚至显得有些“拖沓”。
可那笔尖一触纸面,便如有神助。
一行行风骨清俊的台阁体小楷从容流泻。
字字珠玑,章章锦绣。
无论是任谁来看,完全看不出他的字迹和原主字迹的区别。
甚至连文章思路都是照着原主写的。
只是纪黎明写几行,就会停下。
继续支着下巴发呆,或是从考篮里摸出块干粮,小口小口地啃着。
仿佛写得极为艰难困顿。
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资质平平”“苦苦煎熬”的普通考生。
只有笔下的文字,光华内蕴,于无声处惊雷。
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挺学婊的。
唔...这也是按照原主的习惯来的,绝对和他无关。
纪黎明可以指天发誓。
巡绰官再次踱步而过。
冰冷的目光扫过甘文远空白的试卷和绝望的脸。
又瞥了一眼对面似乎才写了不多,正对着试卷“愁眉苦脸”的纪黎明。
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满是鄙夷与不屑,继续向前走去。
纪黎明适时地抬头。
很快又对着桌上试题“愁眉苦脸”起来......
香炉里,线香无情地燃烧,灰烬不断累积。
时间对甘文远是凌迟。
对纪黎明却有些漫长难捱了。
他甚至开始分神琢磨。
原主这手冠绝安南的台阁体,写起来确实风雅漂亮。
就是腕力要求高了点。
一直保持着“写得慢又写得一般”的水平,还挺累手腕。
唉,躺平也是个技术活。
而对面的甘文远,已彻底陷入死寂。
他用左手死死抠着身下的青砖,指甲翻裂渗出鲜血亦不自知。
前程、抱负、承诺......
一切皆成泡影。
他甚至能想象出落榜后回乡,是被人如何嘲讽的。
纪黎明慢条斯理地蘸了第三次墨。
他的笔尖在空中略作停顿,眼角的余光扫过对面。
心下冷哂。
笔下却依旧“挣扎”着写出一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内藏乾坤的承句。
这探花的名头,那碗软饭......
纪黎明啃了一口硬邦邦的糕饼。
漫不经心地想。
也该换人来走走了。
小爷我牙不好,最适合吃软饭了。
———
三日煎熬,终闻云板敲响。
“铛——铛——铛——”
“贡院龙门开——诸生出闱——”
悠长的唱喏声穿透沉重的号舍板壁。
顷刻间,各种声响如潮水涌起,考场骤然活了一样。
甘文远僵坐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面前的试卷,除了最初不慎抖落的几点墨污,一片空白,刺眼得如同嘲讽。
右臂依旧沉滞酸麻。
这三日,于他而言不是在考试,而是在刑架上被一寸寸凌迟。
听着周遭的动静,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抽打他的脸颊。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面。
纪黎明几乎是云板响起的瞬间,就“活”了过来。
持续了三天的“愁苦挣扎”面具顷刻褪去。
他收拾考篮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来浑水摸鱼,总算熬完了”的无所谓感。
纪黎明第一个拎着考篮站起身。
恰好与两名奉命前来、准备将形同废人的甘文远“请”出去的军士擦肩而过。
军士们看到甘文远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模样。
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动作粗鲁地将他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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