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90章 账本风云

沈公馆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在深红色的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却孤立的光晕。林薇埋首在一堆泛黄的账册和文件里，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

这是她从委员会带回来的、过去三年的部分赈灾账目副本。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特殊气味，以及一种凝重的、只有全心投入时才会有的寂静。

沈惊鸿那句“游刃有余”像警钟在她耳边回响。她深知，在这个盘根错节的名利场，空有理想和口号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抓住对手的命脉，才能立得住脚，才能推动变革。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行行扫过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名目。捐款收入、物资采购、运输费用、人员开支……每一项都看似合理，符合流程，但林薇凭借着她来自后世、见识过更复杂金融操作和审计手段的头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协调的“杂音”。

尤其是去年那场针对安徽旱灾的赈济。一笔高达二十万银元的粮食采购款，支付给了一家名为“丰裕粮行”的供应商。这笔款项数额巨大，几乎占了那次募捐总额的三分之一。而根据附带的采购清单，这批粮食的单价，比当时市面上同等品质的粮食，高出近两成。

林薇拿出纸笔，开始进行交叉比对。她查找同时期其他慈善机构的采购记录，调阅海关的粮食进口数据，甚至让胡姐通过“云裳”的渠道，悄悄打听当时粮食市场的行情。

初步结果印证了她的怀疑。“丰裕粮行”背景模糊，注册资金很少，几乎可以断定是一个皮包公司。而当时由于旱灾影响，周边省份粮食确实紧张，但通过海关进口的南洋米价格相对稳定，绝无理由高出市价那么多。

更让她在意的是，这笔款项的最终审批签字人，除了委员会主席宋老，还有一位副理事长，以及……具体经办人一栏，签着“苏明远”的名字。

苏婉清的那位表亲！

林薇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发现了宝藏的猎人。她按捺住激动，继续深挖。她发现，与“丰裕粮行”类似的、交易价格明显高于市价的采购，在过去几年里并非孤例，涉及粮食、药品、棉衣等多个品类，供应商也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而经办人，或多或少都与委员会中的某些委员，尤其是苏家那一派系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效率问题或监管不力，这是系统性的、有组织的贪腐！

她将这些疑点一一记录下来，整理成一份清晰的报告，附上她查证到的数据对比。证据链还不算完美无缺，但足以引起重视，掀起波澜。

她知道，这份报告一旦提交，就等于向苏家及其背后的势力正式宣战。

但她没有退缩。这不仅是为了履行委员会执行委员的职责，为了那些亟待救助的灾民，也是为了她自己。她需要立威，需要在这个圈子里打下自己的烙印，需要向沈惊鸿证明，她不是一朵需要时时庇护的菟丝花。

在监督小组的第一次内部会议上，林薇将这份报告复印件分发给小组成员。小组除了她，还有宋老指派的一位姓王的资深会计师，以及陈曼如的父亲陈司长推荐来的一位在审计部门工作的远房侄子，姓李，为人看起来颇为正直。

王会计师看着报告，扶了扶老花镜，眉头紧锁，久久不语。李专员则是越看脸色越凝重，最后忍不住拍案而起：“太不像话了！这简直是吸灾民的血！”

“林委员，这些数据……来源可靠吗？”王会计师比较谨慎，抬头看向林薇。

“采购清单和付款记录来自委员会存档，市场价格数据来自公开的市场行情报表和海关记录，交叉比对过，基本可靠。”林薇冷静地回答，“当然，要最终定性，还需要更深入的调查，比如找到这些供应商的实际控制人，核查资金最终流向。”

王会计师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牵扯面不小啊。苏明远……他可是苏副理事长的亲侄子。”

他这话，带着提醒的意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专员年轻气盛，梗着脖子道，“更何况是这种发国难财的蛀虫！林委员，我支持你，一查到底！”

林薇看向王会计师：“王老，您的意见呢？”

王会计师沉吟片刻，缓缓道：“查，肯定要查。但方法要讲究。直接捅出去，打草惊蛇，恐怕会适得其反。我的建议是，以内部分析、完善制度为由，先向宋主席做一次非正式汇报，听听他的意见。宋老德高望重，若能取得他的支持，事情会好办很多。”

姜还是老的辣。王会计师的建议稳妥而老道。

林薇从善如流：“好，就按王老说的办。这份报告，我会亲自向宋主席汇报。”

会议结束后，林薇正准备联系宋主席的秘书预约时间，陈曼如却匆匆找到了她，脸上带着一丝焦虑。

“薇薇，不好了！”陈曼如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刚刚听说，苏婉清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知道你在查过去的账目，还在会议上公然质疑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懂规矩’，想‘否定前辈们的功绩’，甚至……甚至暗示你查账是别有用心，是想借机抹黑委员会，替……替某些人排除异己。”

林薇心中冷笑，苏婉清的反应果然迅速，而且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的本事炉火纯青。“别有用心”？“替某些人排除异己”？这几乎是在明指沈惊鸿了。

“她们动作倒快。”林薇语气平静，“曼如，谢谢你告诉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账目就在那里，白纸黑字，不是几句谣言就能抹杀的。”

“可是……”陈曼如担忧地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父亲让我提醒你，苏家在上海滩经营多年，关系网很深，你要小心他们狗急跳墙。”

“我明白。”林薇握住陈曼如的手，感受到她真切的关心，心中一暖，“放心吧，我有分寸。”

送走陈曼如，林薇的脸色沉了下来。苏婉清的反扑在她意料之中，但如此迅速和恶毒，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压力。她必须尽快见到宋主席。

然而，当她打电话到宋主席办公室时，秘书却告知，宋老因年事已高，近日感染风寒，需要静养几日，暂时不便见客。

是巧合？还是宋老在故意回避？或者，是有人不希望她这么快见到宋老？

林薇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景象，心中思绪纷繁。宋老这条路暂时走不通，监督小组内部，王会计师态度暧昧，李专员虽支持但人微言轻。她似乎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苏婉清肯定还会继续散布谣言，败坏她的名声。如果不能尽快打开局面，她这个执行委员，恐怕还没做出任何实事，就要先被流言蜚语淹没。

不能坐以待毙！

林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正规渠道暂时受阻，那就用点非常手段。

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位在审计部门工作的李专员。他年轻，有正义感，而且身处体制内，或许能接触到一些她接触不到的信息和渠道。

当天晚上，林薇以监督小组需要更多资料为由，请李专员到沈公馆附近的的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

李专员对于林薇的私下邀约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准时地到了。

“林委员，您找我有事？”李专员坐下，点了一杯咖啡，有些拘谨地问道。

林薇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李专员，今天曼如告诉我，苏委员那边已经在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了。宋主席那边暂时联系不上，我们调查账目的事情，可能会遇到很大阻力。”

李专员脸上露出愤慨之色：“她们这是做贼心虚！”

“是心虚，但也说明她们能量不小。”林薇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语气凝重，“李专员，我知道你在审计部门工作，见识比我们广。我想请教你，像‘丰裕粮行’这种明显异常的采购，除了我们内部调查，是否还有其他途径，可以更快地查明真相？比如……是否有类似的案件先例？或者，有没有可能……借助媒体的力量？”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但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李专员心中的迷雾。

“媒体？”李专员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风险很大。万一控制不好，可能会引发公众对慈善机构的全面信任危机，反而对赈灾大局不利。而且，没有确凿证据就捅给媒体，我们也可能会很被动。”

“所以，我们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林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李专员，你在审计部门，能否想办法，查到‘丰裕粮行’以及类似几家皮包公司的银行账户流水？或者，它们背后的实际控制人信息？我相信，资金流向，最终会指向某些具体的人。”

李专员闻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年轻人的、追求正义的光芒：“林委员，您说得对！不能让这些蛀虫继续逍遥法外！银行流水属于保密信息，我权限不够，但实际控制人的信息，或许可以通过工商注册和一些……非常规的渠道去查。我在巡捕房经济科有个同学，或许可以帮上忙。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小心行事。”

林薇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她端起咖啡杯，向李专员示意：“谢谢你，李专员。一切小心，安全第一。”

“叫我李正吧，林委员。”李正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决然，“我早就看不惯这些蠹虫了！”

与李正分开后，林薇独自走在回沈公馆的路上。夜风微凉，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知道，自己刚刚走出了一步险棋。将李正拉下水，意味着将他置于了危险之中。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回到公馆，客厅里亮着灯，沈惊鸿竟然又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文件。听到她进来，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在委员会里，遇到点麻烦？”

林薇脚步一顿。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算不上麻烦，一些预料之中的阻力而已。”她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语气平静。

沈惊鸿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查到什么了？”

林薇没有隐瞒，将发现账目异常以及苏婉清散布谣言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略去了她私下联系李正寻求帮助的细节。

沈惊鸿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中的文件递给她：“看看这个。”

林薇疑惑地接过文件，翻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关于“丰裕粮行”及其关联公司的背景调查报告，内容比她查到的要详细得多，不仅列出了疑似实际控制人的名字（与苏家关系密切的几个白手套），甚至还提到了几笔可疑的资金流向，最终都汇入了位于香港的某个账户。

这份报告，堪比专业侦探社的调查结果！

林薇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沈惊鸿：“你……你早就知道了？”

沈惊鸿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语气波澜不惊：“上海滩就这么大，这点龌龊事，能瞒得过谁？”他放下茶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之所以没人动，不是因为查不到，而是因为牵扯太广，动一个，会牵出一串。平衡，很重要。”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

“所以，就任由他们继续吸食民脂民膏？让那些灾民得不到应有的救助？”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沈惊鸿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你想动他们，光靠你手里那点账目证据，还不够。你需要更有力的武器，需要……时机。”

“什么武器？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林薇追问。

沈惊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俯下身，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她圈在方寸之间，气息迫人：“告诉我，薇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为了所谓的正义感？还是为了……向我证明什么？”

他的距离太近，近得林薇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气息。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但眼神依旧倔强。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沈惊鸿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欣赏，一丝玩味，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深邃。

“很好。”他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疏离，“那份报告，你留着。或许……很快就会用得上。”

他说完，转身便上了楼，留下林薇独自坐在客厅里，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心潮起伏。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把这份报告给她，是支持？是考验？还是……借刀杀人？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林薇知道，她手中的这份报告，不仅是一堆证据，更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斩妖除魔；用不好，可能会伤及自身。

而沈惊鸿，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他仿佛站在云巅，冷静地俯瞰着这一切，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她深吸一口气，将报告仔细收好。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沈惊鸿有何目的，她都已经没有退路。

这场账本引发的风云，才刚刚开始。而她，注定要在这风暴眼中，舞出属于自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