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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上海滩，空气格外清新，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昨夜的惊心动魄和雨夜博弈，仿佛都被这崭新的晨光洗涤而去，只留下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愈发汹涌。
林薇起得很早。经过一夜的思虑，她的目标变得异常清晰——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编织属于自己的网。
她先是以需要定制几件新旗袍、并考察市场最新花样为由，向沈惊鸿提出想去“云裳”服装店一趟。沈惊鸿并未阻拦，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吩咐陈锋备车并“保护”她的安全。
“保护”二字，意味深长。
林薇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坦然接受。她知道，在取得沈惊鸿更深的信任（或者说，在他彻底摸清她的底细）之前，这种程度的监视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如何在这种监视下，达成自己的目的。
“云裳”位于法租界一条相对安静但格调不俗的街道上。店面不大，装修却十分雅致，橱窗里陈列着几件做工精美的旗袍，其中就有林薇设计的款式。
店主是一位姓胡的中年妇人，人称胡姐，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得体，眉眼精明，见到林薇从沈惊鸿的专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气息冷峻的陈锋，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而又不失分寸的笑容。
“林小姐！您可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胡姐亲自迎了出来，目光在陈锋身上快速掠过，态度更加恭敬。
林薇微笑着点头，走进店内。她先是像模像样地挑选了几块料子，与胡姐讨论了新款旗袍的设计构思，言语间流露出的独特见解和审美，让胡姐连连称赞。
“林小姐真是天生的巧思，您画的这些图样，如今在上海的太太小姐圈里可是大受欢迎呢！”胡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前几天，连宋家三小姐都派人来问过。”
林薇心中微动，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宋家是上海滩真正的顶级豪门，若能搭上这条线，对她而言益处良多。
“胡姐过奖了，不过是些拙见。”林薇谦逊了一句，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店里生意这么好，胡姐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吧？我看这店面虽雅致，但若想承接更多高级定制，或许还需要一位专门负责接待、沟通的女士，毕竟有些太太小姐的喜好，需要更细致的揣摩。”
胡姐闻言，叹了口气：“林小姐说的是。不瞒您说，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这靠谱又懂行的人，实在难找。”
林薇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放下手中的料子，目光真诚地看向胡姐：“胡姐，我倒是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上忙。”
“哦？是谁？”胡姐好奇地问。
“陈曼如，陈小姐。”林薇缓缓说出这个名字。
胡姐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陈司长的千金？她……她那样身份的小姐，怎么会……”
“曼如她性情温婉，心思细腻，对服饰穿搭也颇有见地，最重要的是，她为人正直，不参与那些是是非非。”林薇解释道，“她如今刚从女校毕业，家里虽不缺她吃穿，但总待在家里也闷得慌。若能有一份正经事做，既能散心，又能发挥所长，想必她是愿意的。至于身份问题，她可以不用真名，只作为店里的特别顾问，负责与重要客户沟通，我想陈司长那边，应该也不会反对女儿有个正当的消遣。”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陈曼如的优点，又考虑到了身份和家庭的顾虑，说得合情合理。
胡姐眼睛亮了起来。陈曼如的家世和品行是金字招牌，若能请动她，对“云裳”的声誉和档次将是极大的提升！而且由林薇出面去请，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这……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胡姐激动地说，“只是要劳烦林小姐从中牵线了。”
“胡姐客气了，这也是为了‘云裳’更好的发展。”林薇微微一笑，“我回头便去问问曼如的意思。”
这一步棋，林薇思虑已久。陈曼如昨日在茶会上仗义执言，人品可靠，家世清白，且与苏婉清等人并非同路。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不仅能获得一个可靠的盟友，更能借助陈家的势力和人脉，为自己织就一张更安全、更有用的关系网。而“云裳”，就是连接她们的纽带和最好的掩护。
谈完正事，林薇又挑选了两块料子，便起身告辞。自始至终，陈锋都沉默地跟在身后，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但林薇知道，她与胡姐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落入了他的耳中。
离开“云裳”，林薇并未直接回沈公馆，而是对陈锋道：“去霞飞路，我想去买些新到的西洋小说。”
陈锋没有多问，示意司机转向。
车子在霞飞路一家最大的西书店门口停下。林薇进去逛了许久，挑选了几本封面精美的书，结账时，她状似随意地向店员打听：“请问，这附近可有一位姓李的师傅，裱糊手艺很好的？我父亲生前有一幅心爱的画，有些破损，想找人修复一下。”
店员想了想，摇头表示不清楚。
林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付了钱，抱着书离开了。
这只是她放出的又一个烟雾弹。真正的目的，在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她让司机将车开到老城厢附近的一条弄堂口。这里与法租界的繁华整洁截然不同，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林小姐，这里环境复杂，您……”陈锋微微蹙眉，显然不认为这里是林薇该来的地方。
“无妨，我只是想去‘张记绸缎庄’看看，听说那里有些不错的杭纺老料子，价格也实在。”林薇解释道，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借口。根据原身模糊的记忆，她落水前似乎曾与这家绸缎庄有过接触，或许能从这里找到一些关于原身过去，乃至那箱神秘古董的线索。
陈锋不再多说，但眼神中的警惕明显提升了一个等级。
林薇走下汽车，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张记绸缎庄”的招牌已经有些褪色，店面狭小昏暗，里面堆满了各色布料。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在柜台后拨打着算盘。
看到林薇这样一位明显来自上流社会的小姐光顾，老头显得有些局促和惊讶。
林薇随意看着布料，用闲聊的语气问道：“老板，你们这里的杭纺，可是直接从杭州进的货？我父亲在世时，最喜欢杭纺的料子，说林家……呃，说以前常在一家老字号订。”
她刻意模糊了“林家”二字，试图引导话题。
老头扶了扶眼镜，打量了林薇几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慢吞吞地道：“小姐看着面生得很。杭纺是有，不过都是寻常货色，怕是入不了您的眼。您说的老字号……可是‘锦云轩’？那家店，早几年就关张喽。”
锦云轩？林薇在记忆中搜索，似乎有点印象，好像是原身父亲生前常去的一家绸缎庄，并非这家“张记”。
“不是锦云轩。”林薇摇摇头，装作回忆的样子，“好像……是姓张的老板开的？我父亲还曾说，张老板为人实诚，帮他保管过东西……”
她紧紧盯着老头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果然，老头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拨算盘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再次仔细地看了看林薇，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夹杂着警惕和一丝……怜悯？
“小姐，您……您认错人了吧？”老头的声音有些干涩，“小老儿这家店，开了不到五年，从不帮人保管什么东西。您父亲……怕是记错了。”
他的否认很快，但那一瞬间的异常反应，没有逃过林薇的眼睛。
他在撒谎！或者，至少有所隐瞒！
原身的父亲，一定与这家店，或者与这个张老板，有过不为人知的联系！那箱失踪的古董，或许就藏在这里，或者与这里有关？
林薇的心跳加速，但她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对方更深的警惕，也会让身后的陈锋疑心。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她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随手买下两块并不算顶好的杭纺料子，“打扰老板了。”
付了钱，她拿着料子，若无其事地走出了绸缎庄。
陈锋一直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目光在她手中的料子上扫过，并未多言。
坐回车上，林薇靠着车窗，看似闭目养神，内心却波澜起伏。
张记绸缎庄的老头肯定知道些什么！他那瞬间的警惕和怜悯，绝非空穴来风。怜悯……他为什么会对“林薇”产生怜悯？是因为原身父亲的遭遇？还是因为原身如今的处境？
看来，这条线必须深挖下去。但不能再这样明目张胆地前来，需要更隐秘的方式。
回到沈公馆，已是午后。
林薇刚走进客厅，就看到沈惊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的，正是她早上在书店买的那几本西洋小说。
“《呼啸山庄》？《飘》？”沈惊鸿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没想到薇薇你喜欢看这类……情感浓烈的作品。”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打发时间而已。惊鸿你也对这些有兴趣？”
沈惊鸿将书放下，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对你去了哪里，更有兴趣。”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不是告诉你了，去了‘云裳’，然后去了书店。”林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哦？只是去了书店？”沈惊鸿微微俯身，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那为什么……我的人看到你，走进了老城厢的一家……绸缎庄？”
林薇的呼吸一窒！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之快！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和恼怒：“你派人跟踪我？”
“是保护。”沈惊鸿纠正道，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告诉我，你去那种地方，买那种廉价的料子，是为了什么？嗯？”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林薇的大脑飞速运转。不能承认是去调查，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猛地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为什么？因为我穷！可以了吗？”
沈惊鸿眯起了眼睛。
林薇仿佛被触及了伤心事，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是，我是你沈惊鸿的‘未婚妻’，住在豪华的公馆里，穿着你给的绫罗绸缎！可那都是我欠你的！我林薇不是乞丐，我不想永远靠着你的施舍过日子！我想自己赚钱，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云裳’的分红不够，我就想找些便宜的料子，自己试着做点小东西卖，不行吗？去老城厢，只是因为那里的东西便宜！这个理由，沈先生满意了吗？”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她确实想经济独立，假的是她去老城厢的真正目的。但配合着她此刻激动而屈辱的表情，显得无比真实。
沈惊鸿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看着眼前眼圈泛红、倔强地咬着下唇的女子，那双明亮的杏眼里闪烁着泪光和不容践踏的自尊。
他习惯了她的冷静、她的聪慧、甚至她的神秘，却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情绪外露，展现出如此……脆弱而真实的一面。
是因为他逼得太紧了吗？还是她内心的不安，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心疼，再次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身上的压迫感渐渐散去。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没有人说你是乞丐。你想赚钱，是好事。但不必去那种地方，不安全。以后需要什么，跟胡姐说，或者直接告诉管家。”
他这是……相信了？
林薇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依旧别开脸，不肯看他，仿佛余怒未消。
沈惊鸿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那点疑虑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伸出手，想将她揽入怀中，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
“晚上陪我去个地方。”他转移了话题，语气不容拒绝。
林薇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大华戏院，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沈惊鸿淡淡道，“算是……为昨晚和今天的事情，给你压惊。”
看戏？在这个风口浪尖？林薇心中警铃大作。他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真的……只是想安抚她？
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好。”她低声应道。
沈惊鸿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客厅。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确认他走远了，才缓缓松懈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与沈惊鸿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今天虽然惊险，但并非没有收获。确定了张记绸缎庄有问题，与陈曼如的合作提上日程，并且在沈惊鸿面前，初步塑造了一个“渴望独立、自尊心强”的形象，这或许能为她后续的一些行动提供掩护。
她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在阳光下欣欣向荣的花朵。
路还很长，但她已经迈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如何避开沈惊鸿的耳目，与张记绸缎庄的那个老头，进行第二次，更秘密的接触了。
还有今晚的戏……她知道，那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视听盛宴。在那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下，等待着她的，又将是怎样的风浪？
她轻轻抚摸着窗棂，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
无论是什么，她都只能，也必须，迎难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