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46章 反击

山口一郎方面的警觉，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弓弦，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沈惊鸿的应对迅疾如雷，破译核心小组在接到指令后数小时内，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从原先相对固定的据点彻底消失，化整为零，转入了几处更加隐蔽、且彼此隔离的安全屋。联络方式也改为单向、不定时、通过多重死信箱传递，最大限度地切断被追踪的可能。

林薇的公寓，虽然依旧是沈惊鸿常来的地点，但安保等级被提到了最高。陈峰亲自坐镇，楼下安排了伪装成小贩、黄包车夫的暗哨，公寓楼内也增加了人手，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林薇被明确告知，非沈惊鸿或陈峰亲自陪同，绝对不得离开公寓半步。

这种如临大敌的氛围，让林薇真切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她不再能去书房，所有的研究和讨论都转移到了客厅。窗户加装了厚重的窗帘，终日紧闭，只留一盏昏黄的壁灯，照亮着铺满茶几的演算纸和星图。空气沉闷，混合着纸张、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沈惊鸿的出现变得更加神出鬼没。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将最新的演算结果或者截获的敌方动向简报送来；有时是凌晨，天光未亮，他匆匆而来，与林薇就某个关键推演节点进行半小时的激烈讨论，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疲惫肉眼可见，但精神却如同上紧的发条，没有丝毫松懈。

两人在这种极端压力下的合作，效率反而奇高。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和试探，每一次交流都直指核心。林薇发现，沈惊鸿不仅拥有惊人的意志力，其思维之缜密、逻辑之强悍，也远超她的想象。许多她需要反复推演才能理清的复杂关联，他往往能一眼看穿本质。而林薇超越时代的视角和偶尔跳跃的灵感，也常常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他们像两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件足以改变命运的利器，彼此信任，又彼此成就。

然而，敌人的反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林薇正对着九连环的一个结构分解图苦思冥想，试图找出其与星图轨迹模拟中一个始终无法吻合的误差点。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那是暗哨发出的最高级别的警报！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客厅门被猛地推开，陈峰持枪冲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林小姐！有情况！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林薇，迅速将她推向客厅连接的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书架的暗门后面。这里是公寓设计时预留的紧急避险室，空间狭小，但结构坚固，内有简单的通风和通讯设备。

“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陈峰急促地交代完，不等林薇回应，便猛地合上了暗门，并从外面锁死。

黑暗瞬间吞噬了林薇。她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壁，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外面，隐约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家具被撞倒的声音、以及……几声沉闷的、如同重物敲击的声响！

是枪声！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发出的声音！

敌人竟然直接强攻公寓？

林薇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耳朵却拼命地捕捉着外面的任何动静。

打斗声、闷哼声、重物倒地声……短暂而激烈。似乎就在客厅里发生！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为陈峰和外面那些忠诚的守卫揪心不已。

就在这时，暗门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规律的敲击声——三短一长，重复两次。是安全的信号！

林薇立刻用力从里面推开暗门（紧急情况下可以从内部开启）。

门外，陈峰站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额角带着一丝擦伤，手中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客厅里一片狼藉，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蒙着面的男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洇开暗红色的血迹。另外两名守卫正在快速清理现场。

“怎么回事？”林薇声音发颤地问。

“76号的人，冒充查水表的，突然发难。”陈峰言简意赅，眼神冷冽，“解决了。但他们只是先头试探，后面肯定还有。”

他的判断很快得到了印证。楼下街道上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刺耳。不是租界巡捕房那种缓慢的铃声，而是更加尖锐、代表着暴力和强权的声音——是日本宪兵队的车辆！

“他们动用了宪兵队！”一名在窗口警戒的守卫低呼，“正在包围大楼！”

情况危急到了极点！一旦被宪兵队堵在公寓里，证据确凿（地上的尸体和武器），沈惊鸿也未必能轻易摆平，林薇很可能被直接带走！

陈峰当机立断：“不能等了！从备用通道走！”

他带着林薇和剩余两名守卫，迅速穿过厨房，挪开一个沉重的碗柜，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狭窄楼梯。这是直通大楼后巷垃圾通道的隐秘出口。

“快！”陈峰将林薇推入通道，自己断后。

通道内阴暗、潮湿，散发着腐烂食物的酸臭气。林薇顾不得这些，在黑暗中摸索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身后传来陈峰和守卫们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上方隐约传来的、宪兵破门而入的嘈杂声。

终于到了底部，推开一扇伪装成砖墙的活板门，清冷而污浊的空气涌入。外面是大楼背后一条堆满垃圾桶、肮脏不堪的死胡同。

一辆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厢式货车正停在胡同口，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上车！”驾驶座上，一个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容的司机低喝道。

林薇在陈峰的掩护下，迅速钻入车厢。车厢里没有座椅，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麻布。陈峰和另外两名守卫也紧随其后跳了上来，重重地拉上车门。

货车立刻启动，猛地窜出了死胡同，汇入了外面街道的车流中。

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从车厢缝隙透进来的、晃动的光影。林薇靠着冰冷的车厢壁，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剧烈运动后的虚脱感一同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陈峰打开一个微弱的手电筒，检查了一下两名守卫的情况，确认大家都只是轻微擦伤。

“我们安全了吗？”林薇声音沙哑地问。

“暂时。”陈峰脸色依旧凝重，“宪兵队和76号肯定会全城搜捕。这辆车不能久留，我们需要尽快转移到下一个安全点。”

货车在市区内七拐八绕，刻意避开主干道和可能设卡的路口。林薇能感觉到司机高超的驾驶技术和反追踪意识。

大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货车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型货运站的地方缓缓停下。司机按了几下喇叭，发出特定的信号。

货运站的一扇卷帘门缓缓升起，货车直接开了进去，卷帘门又在身后迅速落下。

车厢门被从外面打开。昏暗的灯光下，林薇看到了沈惊鸿。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带着一种压抑着暴怒的冰冷和看到她无恙后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

他向她伸出手。

林薇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热而有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车厢里扶了下来。

“没事了。”他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林薇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眼眶微微发热。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自己还好。

沈惊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确认她确实没有大碍，这才转向陈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情况？”

陈峰快速而清晰地汇报了公寓遇袭和撤离的经过。

沈惊鸿听完，脸色更加冰寒。“动用宪兵队，强攻我的地方……山口一郎，看来你是真的狗急跳墙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的杀气。

“先生，这里也不绝对安全，我们需要立刻转移林小姐。”陈峰提醒道。

沈惊鸿点了点头，对林薇道：“跟我来。”

他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带着她穿过堆满货箱的场地，走进后面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楼内结构复杂，如同迷宫，显然也是经过特殊改造的安全屋。

他们来到二楼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通风口的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但灯火通明，墙上挂着巨大的上海地图和几幅复杂的结构图。

“这里是我们的一处应急指挥点，相对安全。”沈惊鸿松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喝点水，压压惊。”

林薇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冷的指尖稍稍回暖。她小口喝着水，看着沈惊鸿走到地图前，眉头紧锁地审视着。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你，或者你手中的研究资料来的。”沈惊鸿背对着她，声音冷静地分析，“公寓遇袭，说明我们的外围警戒出现了漏洞，或者……内部有他们的人摸清了我们的安保规律。”

“那破译组那边……”林薇担忧地问。

“我已经让他们再次转移，并切断了所有横向联系。”沈惊鸿转过身，目光沉凝，“现在，我们是明处唯一的靶子了。”

他走到林薇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林薇，听着。山口一郎这次撕破脸，意味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和残酷。他一定会动用一切手段找到我们。你……怕吗？”

他的距离很近，林薇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感受到他呼吸间带着的淡淡烟草味和一丝紧绷的疲惫。

怕吗？当然怕。刚才在黑暗通道里的恐惧依旧萦绕未散。但是……

她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有你……有你们在，我不怕。”

沈惊鸿深邃的眼中，仿佛有某种坚冰融化了，流淌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他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果决，“那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反过来，给他们设一个局。”

沈惊鸿的计划大胆而冒险。

他判断，山口一郎如此急切地想要抓住林薇或得到资料，必然是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了时间紧迫，并且可能在破译方面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试图通过抢夺来弥补。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抛出一个诱饵？

他命令陈峰，通过一个看似不小心暴露的、可靠性存疑的渠道，向外释放消息——在遭遇袭击混乱中，一份关键的、记录着“隐曜”核心轨迹参数的“密文拓本”意外遗落，可能被某个不识货的底层人物捡到，正在黑市上寻找买家。

这个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关键参数是假的，但载体和来源的描述却与真实情况高度吻合，极具迷惑性。

同时，沈惊鸿调动了手中所有潜伏在76号和日本特务机关内部的内线，密切监视山口一郎和他主要手下的动向，尤其是他们对黑市、当铺、地下情报贩子等渠道的关注度。

果然，鱼饵很快吸引了鲨鱼。

不到一天时间，内线传回消息，山口一郎的心腹助手，一个叫中村的家伙，开始频繁接触几个有名的黑市中间人和赃物贩子，打听近期是否有特殊的、带有古文字或星象图案的纸张或物品出现。

“他们上钩了。”沈惊鸿在临时指挥点里，看着最新的情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接下来怎么办？”林薇问。她虽然相信沈惊鸿的判断，但心中依旧忐忑。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让他们找到‘拓本’。”沈惊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当然，是经过我们精心加工的‘拓本’。”

他立刻召集了仅有的、绝对可靠的伪造专家，根据之前破译中的几个关键错误方向和干扰项，连夜赶制了一份足以乱真的假密文拓本。上面标注的轨迹参数初看合乎逻辑，细究则会引向完全错误的推算结果，足以浪费敌方大量时间和精力。

然后，通过一个巧妙设计的“意外”，这份假拓本“恰好”被一个贪财的、与各方都有点联系的码头混混“捡到”，并“无意中”透露给了中村接触的一个黑市贩子。

交易在第二天深夜，一个位于闸北棚户区的肮脏小茶馆里秘密进行。中村亲自带人前来，验货后，虽然心存疑虑，但在巨大诱惑和对时间紧迫的焦虑下，还是支付了一笔不小的款项，拿走了那份假拓本。

整个过程，都在沈惊鸿安排的监视之下。

当中村的身影消失在棚户区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时，隐藏在暗处的沈惊鸿放下了望远镜，对身边的林薇低声道：“第一步，成了。”

他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冷硬而自信。

“他们……会相信吗？”林薇还是有些不确定。

“短时间内会。”沈惊鸿肯定地说，“这份假拓本做得足够精细，参数设置也很有迷惑性。以山口一郎手下那些专家的水平，短时间内很难看出破绽。这至少能为我们争取到一到两周，甚至更长的宝贵时间。”

他转过头，看着林薇，夜色中，他的目光格外明亮：“而这，就是我们彻底破解‘钥’，做好最后准备的关键窗口期！”

林薇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决断，心中那份不安渐渐被一种同样坚定的信念所取代。

是的，危机亦是转机。敌人越是疯狂，越说明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越接近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终点。

她望向远处棚户区那片沉沉的黑暗，仿佛能看到那份假托正如一颗毒饵，正在悄然发挥着作用。

而她和沈惊鸿，则将利用这争分夺秒换来的宝贵时间，去完成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冲刺。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但希望的火种，已在最深的黑暗中，被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