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118章 孤注一掷

那枚带着飞鸟刻痕的冰冷纽扣，紧贴着林薇的胸口皮肤，像一块灼热的炭，又像一颗重新起搏的心脏，日夜不停地提醒着她那个名字——沈惊鸿。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嫩芽，微小却顽强，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厚重阴霾。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焦灼与不确定性。这线索缥缈如烟，她该如何追寻？赵书平那张朴素的名片，此刻在她手中，仿佛重若千钧。

理智告诉她，在这敌我难辨的乱世，贸然接触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无异于赌博。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找到沈惊鸿的声音，以及纽扣带来的巨大诱惑，最终让她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坐等，必须主动出击。这枚纽扣是沈惊鸿可能还活着、并且可能就在上海某处的唯一证据，她不能放弃。

她仔细回想与赵书平短暂的会面。他的言谈举止，那份即使在谈论沉重话题时也保持的学者式冷静，以及他精准提及苏婉清时那探究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他绝非普通的大学教授。她猜测他很可能属于某个地下抵抗组织，或者是与沈惊鸿有着类似背景的人。去找他，风险极大，但或许也是唯一能解开纽扣之谜、甚至找到沈惊鸿的途径。

她没有告诉阿珍自己的全部猜测，只说要再去见一次赵教授，了解更多难民安置的政策可能性，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阿珍虽觉有些突兀，但见林薇态度坚决，且近日救济点情况稍稳，便提出陪同前往。

“不，阿珍，”林薇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需要留在这里。救济点不能没有人维持，那些孩子和伤员需要保护。我一个人去，目标小，反而安全。而且……我只是去请教一位教授，不会有事。”

她不能让阿珍涉险。如果赵书平那边是陷阱，她一个人陷进去，至少阿珍和救济点的其他人还能安全。这是她的孤注一掷，后果应由她一人承担。

阿珍凝视着林薇，试图从她沉静的眼眸中读出更多信息，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小姐，万事小心。如有不对，立刻撤回。”

林薇换上那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褂子，将头发用旧头巾包好，脸上刻意保留着操劳的痕迹。她将那张名片和那枚纽扣分别藏在贴身的隐秘口袋中，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临时安置点的弄堂。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来到公共租界靠近苏州河的一片区域。这里相比战火前沿要安静许多，街道两旁多是些老式的公寓楼和挂着各种事务所、咨询处牌子的小楼，行人神色匆匆，但也算井然有序。战争的创伤在这里被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赵书平留下的地址，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红砖公寓楼，位置不算偏僻，但也绝不显眼。林薇在楼下徘徊了片刻，观察着进出的人流，大多是普通的市民和职员模样。她定了定神，走上略显昏暗的楼梯，找到了三楼那个标注着“社会问题研究会”的门牌。

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赵书平那温和而熟悉的声音。

林薇推门而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几张旧书桌，几排书架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墙上挂着上海市地图和一些社会调查的图表。赵书平正伏在靠窗的书桌前写着什么，见是她，似乎并不意外，放下笔，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王老师？真是稀客，快请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顺手拿起热水瓶给她倒了杯水。

“赵教授，打扰了。”林薇依言坐下，目光快速扫过房间，除了赵书平，并无他人。

“王老师今日来访，是改变了主意，愿意协助我的调查了？”赵书平坐回原位，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放松。

林薇没有直接回答，她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眼，直视着赵书平，决定不再绕圈子：“赵教授，我今日来，并非为了难民调查之事。”

“哦？”赵书平眉梢微挑，似乎来了兴趣，“那王老师是为了……”

林薇从贴身口袋里，缓缓取出了那枚纽扣，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她的动作很慢，眼睛紧紧盯着赵书平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想请教赵教授，是否认得这个图案？”

当那枚带着飞鸟刻痕的纽扣出现在桌面上时，赵书平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凝固了。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常态，但那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审视，没有逃过林薇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枚纽扣，而是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薇，之前的温和儒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压迫感的探究。

“王老师，”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警惕，“这枚纽扣，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的反应，让林薇心中那块大石头反而落下了一半。他认得！他一定认得这个图案！这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测。

“在一件捐赠给救济点的旧衣物里发现的。”林薇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半真半假地回答，“我觉得这个图案很特别，似乎……在哪里见过。赵教授见多识广，所以特来请教。”

赵书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仿佛要剖开林薇所有的伪装：“在哪里见过？王老师能否说得更具体些？”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薇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她知道，接下来的一句话，将决定她是能获得信任，还是立刻被划入敌对阵营，甚至招致灭顶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赵书平锐利的目光，不再掩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沈、惊、鸿。”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开。

赵书平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几步走到门口，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反锁，然后回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逼近林薇，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你和这枚纽扣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质问，伴随着强大的气场，几乎让林薇喘不过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赌对了，赵书平不仅认识这个图案，更直接关联到沈惊鸿！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戒备和审视的赵书平，没有丝毫躲闪：“我是林薇。沈惊鸿的未婚妻。这枚纽扣，是我能找到他的唯一线索。赵教授，如果你和他是一边的，请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是否还活着？”

她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是真正的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底牌都摊在了对方面前。

“林薇……”赵书平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的震惊之色更浓，他仔细地、几乎是重新审视般地打量着林薇的脸，似乎想从她憔悴却难掩清丽的眉眼中，找出与那个名字相匹配的痕迹。沈惊鸿的未婚妻，竟然一直隐藏在难民救济点，以一个小学教员的名义活动？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房间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赵书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林薇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以及她所带来的风险。

最终，他缓缓直起身，眼中的凌厉稍退，但警惕依旧。他走回座位，将倒地的椅子扶起，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林小姐，”他换了个称呼，语气复杂，“你的身份，很敏感，也很危险。苏婉清和她背后的人，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你，以及任何与惊鸿兄有关的人。”

他提到了“惊鸿兄”，这个称呼让林薇心头一热。他们果然是认识的！关系似乎还不浅！

“我知道。”林薇低声道，“所以我一直在躲藏。赵教授，请你告诉我，惊鸿他……到底怎么样了？这枚纽扣……”

赵书平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枚纽扣，在指尖摩挲着，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这枚纽扣，是‘鸿影’成员的标识之一，也是紧急情况下，用于确认身份和传递简易信号的信物。”他看向林薇，“‘鸿影’，是惊鸿兄负责的情报网络代号。”

林薇的心提了起来：“那他……”

“惊鸿兄在八一三之前，奉命潜入敌后执行一项绝密任务，具体内容，我亦不知。”赵书平的声音很低，“他离开后不久，上海的战事就爆发了。我们之间的联络，也因此中断了很久。”

中断……林薇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赵书平话锋一转，将纽扣放回桌面，推向林薇，“大约十天前，我们一个隐蔽的联络点，收到了一个包裹，没有署名，里面是几件旧衣物和一些零碎物品。这枚纽扣，就缝在其中一件西装的内衬里。送包裹的人没有露面，方式也很隐秘。”

十天前！正是林薇在救济点发现这枚纽扣的时间前后！

“这……这意味着什么？”林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意味着，惊鸿兄很可能还活着，并且，他已经回到了上海，或者他的人回到了上海。”赵书平的目光变得深邃，“他用这种方式，在极度困难和不便直接联系的情况下，向我们，也可能……是向特定的人，报平安，并暗示他的存在。”

特定的……人？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是在找我？他知道我可能在救济点，或者通过救济点能接触到这些捐赠物品？所以用这种隐晦到极致的方式传递信号？

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他还活着！他回到了上海！他在想办法联系她！

“他在哪里？我能见他吗？”林薇急切地问，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

赵书平却缓缓摇了摇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林小姐，冷静。这只是我们的推测。即便惊鸿兄真的回来了，他也必然身处最危险的漩涡中心，身份绝对不能暴露。贸然寻找或见面，不仅会让他陷入绝境，也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苏婉清和日本特务机关，像猎犬一样嗅着每一丝可能的气息。”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地警告：“而且，这个包裹的出现，本身也意味着‘鸿影’网络可能正在被激活，或者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惊鸿兄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说明正常的联络渠道可能已经不安全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并保护好自己。”

等待……又是等待。林薇感到一阵无力。明明知道了他可能近在咫尺，却依旧无法相见。

“那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赵书平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凝重：“林小姐，你现在的身份‘王静’很好，救济点也是一个不错的掩护。你需要继续隐藏下去，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留意任何异常的人或事，但不要主动探寻。如果……如果惊鸿兄真的要联系你，他一定会有他的办法。”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从一本厚厚的书籍里抽出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走回来递给林薇：“这是一个新的、更紧急情况下的联络地址和方法，只能用一次，非生死攸关，绝不可使用。记住后，立刻销毁。”

林薇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性命的纸条，迅速扫过上面用密码写就的地址和暗号，将其牢牢刻在脑海里。然后，她走到房间角落的煤油灯旁，将纸条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我明白了，赵教授。”她转过身，眼神已经恢复了沉静，“我会等待，也会保护好自己。”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躲避追捕的逃亡者，她成了“鸿影”网络边缘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一个等待着与爱人跨越生死和战火、再次取得联系的信号接收站。

离开那栋红砖公寓楼时，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但林薇的心境已截然不同。那枚紧贴胸口的纽扣，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它承载着生的希望，爱的诺言，以及在炼狱中继续前行、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知道，更艰难、也更危险的等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