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头的老陈头,年轻时是个走村串巷的货郎,后来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如今七十有三,身子骨还算硬朗。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守财奴,特别小气,而且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晚睡前必算账,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要响到夜深。
老陈头的账本有些特别,不是现今商店里卖的那种横格本,而是他自己用糙纸订成的册子,黄里泛褐,边角磨损得厉害。他用的也不是钢笔圆珠笔,而是一杆老式毛笔和一方石砚,墨迹干后呈一种古怪的暗红色,据说是加了什么药材,防虫蛀。
这账本从不示人,老陈头总是把它锁在一个褪了色的桃木匣里,钥匙随身带着。有好奇的后生问起,他只眯着眼笑:“生意人,账是命根子哩。”
夏末秋初,连下了几天雨,河水涨了,漫过石桥。村里几个半大孩子蹚水玩,从桥洞底下捞上来个东西——是个扁平的铁盒子,锈得厉害,但锁鼻还结实,打不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捧去找老陈头,因为他见识广,工具也多。
老陈头正坐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接过铁盒,眯眼打量。当他的手指抹开盒盖中央一块厚重的锈迹时,动作突然停住了。那下面露出一个模糊的刻痕,像是个扭曲的符号。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沉默片刻,挥挥手打发走孩子:“就是个烂铁盒,没啥看头。”然后摸出几毛钱:“盒子我留下了,钱拿去换糖吃吧。”
孩子们悻悻然走了。老陈头却握着那铁盒,在门槛上坐了很久,烟锅灭了也没察觉。
当天夜里,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凶,不是对着外来人那种狂吠,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毛。老陈头屋里的算盘声破天荒地没响。
第二天,老陈头没开铺板。邻居觉得奇怪,去敲门,只见他眼窝深陷,像是整宿没睡。他哑着嗓子说有些不舒服,歇一天。
怪事就从这天夜里开始。
先是村西头的二狗子起夜,隔着篱笆看见老陈头家院里的老梨树下蹲着个黑影,缩成一团,好像在用手抠树根下的土。二狗子喊了一声:“陈爷,大半夜掏啥呢?”那黑影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应声,就那么保持着蹲姿,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挪到树后的阴影里,不见了。二狗子揉揉眼,以为眼花,回屋睡了。
紧接着,喂牲口的赵老汉发现蹊跷。他每天鸡叫头遍就起,总看见老陈头家院门外的湿泥地上有几趟脚印。那脚印很怪,沾着泥水,从门口出来,绕着院子外墙走,一圈又一圈,来回往复,最后又回到门口。像是有人夜里不停地绕圈,但脚印只有去的方向深浅一致,回来的方向却模糊不清,而且,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更渗人的是,村里几个老人几乎在同一天夜里做了类似的梦。梦里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瘦高影子,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挨家挨户地走,也不敲门,就站在窗外,朝里伸着一只手,手心朝上,一动不动。老人们惊醒,都说心里慌得厉害,不是怕,而是憋闷,像欠了债被人堵门讨要似的。
村里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隐约觉得这些事都跟老陈头有关,但去看他,他又只是脸色差些,说话走路都还正常,问起夜里的事,他一概摇头说不知道,睡得很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铁盒子被他藏在床底最深处,可他藏完后,第二天醒来,发现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指甲缝里嵌着潮湿的土屑。那个桃木匣子上的锁头,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铁腥味的水汽。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老陈头。他想起六十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小子,跟的第一个师傅就是个跑单帮的货郎。师傅姓吴,是个孤僻严厉的瘦高男人,常年穿着一件发白的旧布衫,手指因为常年拨算盘而有些弯曲。师傅也有一本类似的账本,用暗红色的墨记账,也锁在一个铁盒里。
那次他们路过一片荒岭,遇了劫道的。师傅为了护住货担和他,被歹人打了闷棍,推下了深沟。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等找回人再去寻,只找到师傅摔变形的尸身和散落的货物,那个铁盒子账本却不见了。他草草掩埋了师父,拿着变卖货物的一点本钱,自己做起生意。那本账,连同师父记在里面的旧债,就这么被岁月埋没了。
如今,这铁盒竟然被河水冲了出来。
又过了几天,村里相安无事,大家刚松口气,老陈头却突然病倒了,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浑身无力,吃不下饭,日渐消瘦。郎中看了也只说是心神耗损,开了几副安神的药。
他儿子从镇上赶回来伺候,收拾床铺时,从枕下摸出那本从不离身的桃木匣账本。老头昏沉着,儿子犹豫再三,终究担心父亲迷糊中记错账,日后说不清,便找出钥匙打开了锁。
账本里的字,果然是那种暗红色的墨写的,密密麻麻,全是些陈年旧账,谁家某年某月赊了半斤盐、几尺布,谁家欠了灯油钱、火柴钱,日期、物件、数量,记得一清二楚。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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