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腻的夏夜,风是死的,一丝也无,只有蚊蚋成团地在低洼处的臭水坑上嗡嗡盘旋。土坯房像一口扣严实的瓮,蓄着白日的燥热和一股子馊掉的饭食气。王虎赤着精壮的上身,油汗顺着脊沟往下淌,洇湿了裤腰。他啐了一口,把手里糊满汗渍的蒲扇摔在炕桌上,震得那盏煤油灯火苗猛地一蹿,墙上两道纠缠的人影便张牙舞爪地一晃。
“操他娘的鬼天气,热得卵蛋都黏大腿!”他嗓门粗嘎,像是被砂石磨过。
金芝在炕桌另一头,也只穿了件洗得发薄、几乎透肉的汗衫子,歪靠着墙,两条白生生的腿绞着,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凉席。“热你不会消停点儿?一身臭汗,蹭得哪儿都是。”她话是嫌弃,眼风却带着钩子,在他汗涔涔的胸膛上刮过。
王虎咧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嫌老子臭?夜里搂紧了嗷嗷叫的是哪个?”他伸手就去掐她胸脯。
金芝扭身躲了半下,让他那粗糙的手掌结结实实捂了个满把,鼻子里哼出一声似拒还迎的轻喘:“死相…灯还没吹呢…”
“吹个屁,亮堂着好,老子就爱掰开看…”王虎喘着粗气压过去,炕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夫妻俩越来越没遮拦,像这暑夜一样黏稠燥热。正闹得不堪入目时,院门外,猛地传来一声拖沓、虚浮的响动。
像是破鞋底子磨在干裂的土坷垃上。
声音很轻,却尖利得刺耳,一下子扎破了屋内污浊的暖昧。
王虎动作顿住,抬头:“啥声儿?”
金芝也喘着,侧耳听。外头只有死寂,连蛙鸣都哑了。
“野狗吧,”她重新勾住他脖子,声音黏糊糊的,“管它呢,快点儿…”
王虎却没再继续,支起身子,皱着眉望向那扇糊了旧报纸的小窗。窗外是沉得压人的墨黑。他也不知怎的,心里头莫名一毛。
就在这当口,那声音又响了。
嗒…嗒…嗒…
这次更清晰了些,慢,拖沓,有气无力,却执拗地响着,绕着他们的土坯院墙,一圈,又一圈。不像是寻食的野狗,倒像是什么东西,拖着快散架的骨头,漫无目的,又阴魂不散地徘徊。
金芝也听见了,那点兴致一下子缩了回去,她拉过汗衫遮住胸脯,往王虎身边凑了凑:“…真他妈是野狗?听着咋这么瘆人…”
“闭嘴。”王虎低吼一声,赤脚跳下炕,走到门后,抄起顶门用的粗木棍。他凑到门缝边,往外瞧。
月光稀薄,像撒了一层惨白的灰。院门外那棵老槐树投下大片扭曲的黑影,兀立着,纹丝不动。
那“嗒…嗒…”声倏地停了。
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
王虎眯着眼,极力想从那团漆黑里分辨出点什么。忽然,他身子猛地一僵。
就在院门门槛外头,那片灰白的地面上,隐约有个黑乎乎的轮廓。不像人,也不像兽,就那么缩塌的一团,微微动着——像是在磕头,又像是饿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蜷缩在那里抖。
“谁?!”王虎厉声喝问,嗓子因紧张而劈叉,“谁在外头装神弄鬼?!”
那团黑影顿住了,极慢地,似乎要抬起头来——
金芝也摸下了炕,颤声问:“看见啥了?”
王虎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就在他眨了下眼的工夫,那黑影倏地没了。门槛外空荡荡,只有月光照着干地皮。
“妈的…”他骂了一句,心里头发寒。
那一夜,夫妻俩都没再折腾。吹了灯,并排躺在炕上,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后半夜,那嗒嗒的脚步声又响过两次,远远近近,仿佛永远走不出这片地界,听得人头皮发麻。
自那天起,这家就不安生了。
总是夜里,总是那种拖沓、虚浮的脚步声,有时在院墙外,有时似乎竟蹭到了窗根下。偶尔,还能听见极细微的、窸窸窣嗅的响动,像是指甲刮过土墙,又像是极度饥饿时肠胃蠕动的呜咽。
王虎暴躁起来,几次三番抄着棍子冲出去,甚至叫骂着追出老远,却总是什么也逮不着。只有一次,他猛一回头,恍惚看见不远处田埂下,似乎并排蹲着几个黑黢黢的人影,瘦得脱形,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他吼叫着冲过去,那儿却只有几簇乱草在风里晃。
金芝则越来越怕,天一擦黑就赶紧栓门,夜里不敢起夜,睡觉非得死死挨着王虎。她的胆子似乎被那无形的恐惧挤小了,连带着对王虎说话也少了往日的泼辣,时常说着话就走了神,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虎子…你听,是不是又来了?”她声音发颤。
“有个屁!”王虎粗声否定,却也不自觉地屏了呼吸。
寂静里,那嗒嗒的脚步声,如约而至。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几个老人吧嗒着旱烟,凑在一起嘀咕,说王虎家撞邪了,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人神神秘秘地提起,早些年,人民公社闹饥荒的时候,咱这村饿死过不少人。有几个实在是熬不住了,结伴出去讨饭,想寻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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