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藏在黔东南的褶皱里,山高林密,雾常年不散,像给村子蒙了层尸布。老辈人传下的规矩比山上的树还多,其中最邪门、最不容置喙的,就是“送煞”——谁家老人走了,停灵七日后,必得由至亲在黑夜里抬一顶空轿,将亡魂“送”出村界,绝不能回头。
我叫李青,在城里念了几年书,自认是掰断了老根的新枝。直到那年夏天,我爹死了。
爹是村里最后一代真正的“送煞人”。这活计晦气,没人愿沾,可总得有人做。他走得太急,没留下半句交代,只一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我,冰凉的右手攥紧我的腕子,直到咽气也没松开。三叔公拿艾草熏了半晌,那铁钳般的手指才一根根掰开,我腕上已留下一圈青紫的印子。
“青娃子,”三叔公嗓音像破风箱,烟袋锅子敲在门框上,啪一声,“你爹的意思,你懂。这趟‘送煞’,得你去。”
我心头一紧,城里学来的科学道理在灵堂昏黄的煤油灯和呛人的纸钱味里,显得苍白无力。“三叔公,都啥年代了……”
“啥年代?”三叔公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佝偻的身子缩成一团,“人死灯灭,魂要走!强留在屋里,祸害的是活人!你爹是懂规矩的,他不想害你,害这个家!你不送,这宅子,往后谁也别想安生!”
母亲在一旁无声垂泪,肩膀塌了下去。我瞥见棺木里爹那张灰败僵硬的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圈腕上的青紫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认输了。
出殡后第七天,夜浓得化不开。没有月亮,星子也死绝了。风是凉的,贴着地皮滑过,吹得人脚脖子发寒。三叔公从老屋阁楼搬出了那顶“送煞轿”。轿子很小,像个方盒子,仅能容一人蜷坐,老旧的红漆斑驳剥落,露出黑腻的木底,透着一股子陈年的香火和霉尘混杂的气味。
“记牢了,”三叔公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上,“轿子是空的,永远是空的。感觉再沉,也别琢磨里头有啥。捧稳这碗米,一路走,一路撒,别停,别回头。听到啥响动,当是风。送到老槐树那儿,把轿子烧了,磕三个头,径直回家。路上撞见活人,别搭话,千万……千万别应声!”
他递给我一碗生米,米粒干瘪粗糙。又拿出一条浸过黑狗血的布条,严严实实蒙住了我的眼睛。
“这……这是做啥?”
“怕你忍不住回头。”三叔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回头,魂就跟你回来了。”
黑暗彻底笼罩了我。其余人早已躲回屋里,门窗紧闭。整个村子死寂一片,连狗都不叫了,仿佛沉入水底。我被三叔公引着,将手搭在轿杠上。那轿杠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
“起轿。”三叔公一声令下。
另一头有人抬起轿杠,沉得很。我咬着牙,发力起身。抬轿的不知是谁,脚步声响在我前面,很轻,很稳,引着我朝村外走。我们一言不发,只有脚步沙沙,还有我手里米粒簌簌坠地的声响。
撒米,据说是买路钱,打发沿途的孤魂野鬼,莫要缠上这顶归魂的轿。
起初还好,只是盲眼行路,心里发毛。但走着走着,不对劲了。
手里的轿杠,越来越沉。仿佛那顶空轿子里,正一点点增加着无形的重量。压得我肩膀生疼,腰也渐渐直不起来。冷汗从额头滑落,渗进蒙眼的黑布里。
更可怕的是那撒米的声音。起初是“沙……沙……”间隔均匀。后来变成了“嚓……嚓……”,像是米粒砸在了什么不像路面的东西上。有时米撒出去,却没有听到落地声,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吃了。
我喉咙发干,想喊前面的伙计慢些,又想起三叔公的告诫,死死忍住。
忽然,一阵风迎面卷来,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旧气,不像风,倒像什么人对着你猛地吐出一口隔夜的浊气。我手里的米碗一颤,好些米泼了出去。
几乎同时,我抬着的轿杠猛地向下一坠!
沉得像骤然压上了一整块花岗岩。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前面的脚步声也顿了一下,似乎也感到了这突兀的重量。我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蒙眼的黑布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放大了所有触觉和听觉。
那轿子……不再是一顶空轿。
它有了“内容”。
每走一步,那重量就微微晃动一下,像一个活物在里头调整姿势。我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平衡的偏移,仿佛重量都集中在轿厢的某个角落。甚至……甚至我好像产生了一种幻觉,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干燥的摩擦声,像是指甲无意刮过木板。
是风!是风!我拼命告诉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
前面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似乎加快了速度。我踉跄着跟上,拼尽全身力气扛着那越来越重的轿杠。腕上爹留下的那圈青紫,突然灼烧般地痛起来。
路似乎没有尽头。黑暗和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有沉重的轿杠,不断撒出的米,腕上的灼痛,和那如影随形的、轿子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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