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的喧嚣与争论终于散去。百官以及家属怀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在沉沉的夜色中各怀心事地离去。朱元璋并未起驾回宫,而是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太子朱标,父子二人罕见地独处于空旷而寂静的大殿之中。
巨大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朱元璋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背着手,在大殿中央缓缓踱步,靴底敲击金砖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朱标垂手恭立在一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疲惫、前所未有的困惑,以及一丝被精心掩饰起来的……惊惧。这种情绪出现在一贯乾纲独断、自信无比的父亲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沉默了良久,朱元璋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标,开口问道:“标儿,今日天幕所言,后世之人那些话……你怎么看?”
朱标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儿臣以为,虽言辞惊世骇俗,近乎……诛心之论。但细思之下,其所指出的南北隔阂、文武相轻之势,恐怕并非全然虚妄。只是将其视为靖难主因,未免过于……冰冷残酷,忽视了君臣大义。”
“大义?哼……”朱元璋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复杂,“咱当年起兵,郭子兴帅府之中,又何尝不是各有心思,各有盘算?大义是旗号,可底下若是人心不稳,利益不均,这旗号说倒也就倒了。”
他话锋一转,突然抛出了一个让朱标浑身一震的问题:“标儿,咱一直在想。咱给你安排了那么多江东才俊,宋先生、还有刘三吾、方孝孺之辈,皆是学问渊博、品行高洁的大儒,入主东宫,辅佐于你。咱本意是让你多近贤臣,习圣人之道,成为一个仁德之君。”
朱元璋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和担忧:“可现在想来,咱此举,是否从一开始……就错了?”
“父皇?”朱标愕然抬头,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否定自己昔日的安排。
“咱错在,或许过早、也过重地将一方之势力,系于你一人之身,系于未来的储君之侧!”朱元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就像……就像把所有的好钢都用在一边的秤盘上。朝廷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是淮西的旧部、是北方的边将、是江南的文人,还有各地的士绅,彼此制约,方能平稳。而咱,却亲手打破了这种平衡,让你的东宫,几乎变成了江南文臣的一言堂!”
朱元璋走近朱标,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朱标感到彻骨寒意的话:
“标儿,咱现在担心的,甚至不是你若早逝会如何……”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未来。
“咱担心的是,就算你洪福齐天,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咱这个位置上!凭你身边汇聚的这股力量,凭你受他们影响而可能推行的政策……你是否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倾轧了另一方?是否会寒了那些跟着咱出生入死的老兄弟的心?是否会觉得北方边陲只是耗钱耗粮的无底洞,而忽视了它的重要和那些戍边将士的诉求?”
“若真到了那一步,”朱元璋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那么,即便你一直在位,难道就真的能避免一场巨大的祸乱吗?或许不叫‘靖难’,但难道就不会有别的‘清君侧’?难道北方的铁骑,就不会因为感到被抛弃、被压迫,而再一次……选择一个藩王甚至直接投奔北元势力,打出旗号,挥师南下吗?!”
“这大明天下的祸根,或许……或许早在咱为你搭建东宫班底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咱担心的,从来不只是哪个逆子,而是这整个朝局……它从一开始,就可能歪了!”
朱标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父亲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许多固有的认知。他一直以为父亲为他安排的是一条通往仁治的坦途,却从未想过,这条路的基石,或许本身就建立在危险的失衡之上。而未来那场将大明拖入深渊的战火,其阴影,竟然可能笼罩在他这位“理想”的储君身上。
深夜的奉天殿,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未来,仿佛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危机四伏。
朱元璋踱步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了更远的地方,开始逐一掂量他赖以建立并统治这个帝国的文武两大核心力量。
“标儿,”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地看着儿子,“你知道咱是怎么看跟着咱打天下的这帮老兄弟,这帮淮西勋贵的吗?”
朱标谨慎地回答:“父皇曾言,皆是肱骨之臣,有大功于国。”
“功是功,过是过,能力是能力。”朱元璋语气冰冷,“咱心里清楚得很!论治国,论理政,徐达、李文忠、冯胜、傅友德、蓝玉他们十个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李善长,更别提宋濂、刘三吾这些学问大家。他们大多粗鄙不文,贪财好利,时常给咱惹是生非,咱有时候恨不得把他们全砍了,图个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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