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的新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下发至福建各州县。尽管各地条件不一,执行力度有差别,但一个基于事实和数据,而非恐慌与谣言的防疫网络,确实开始初步成型。疫情最严重的泉州,隔离区内的新增病例增速持续放缓,死亡率的下降趋势虽然缓慢,却如同在浓重乌云中透出的一缕确实的金光,极大地鼓舞了所有参与防疫人员的士气。
然而,就在这曙光初现的时刻,一股潜藏已久的暗流,终于按捺不住,汹涌而出。
这一日,恰逢旬日,按旧例,州府官员需集中至节度使府参与晨议。虽然因防疫之故,与会者皆戴着面巾,座位也拉开了距离,但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王审知端坐主位,听取着陈褚关于隔离区最新进展的汇报,以及各地疫情汇总。
陈褚的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一丝振奋:“……综上,自严格执行《防疫疏略》及推广‘早期干预、保证饮水、特定方剂’流程以来,泉州隔离区疫情已得到初步控制。周边州县仿效此法者,疫情蔓延速度亦明显减缓。天工院鲁震大匠所制‘高醇消毒液’,初步试用,于清洁伤口、消毒器具效果显着,可大幅降低继发感染……”
他话音未落,一个苍老而沉痛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汇报:
“荒谬!荒谬绝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久未曾公开露面的郑珏,竟赫然在列!他未戴面巾,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一袭略显陈旧的儒袍,此刻正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陈褚,脸上充满了悲愤与不屑。
“陈元亮!尔等究竟还要将这‘奇技淫巧’、这‘戕害人伦’之举,推行到何时!”郑珏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壮感,在宽阔的议事厅内回荡。“隔离区?那分明是人间炼狱!将父母子女强行分离,令病患在绝望中孤独等死,此乃仁政耶?此乃圣人之道耶?”
他根本不给陈褚反驳的机会,目光转向王审知,语气转为痛心疾首:“王司马!老夫本以为你只是一时被奸佞(指陈褚、鲁震等)蛊惑,行差踏错。未曾想,你竟变本加厉,以此等酷烈之法,对待我福建子民!疠气流行,乃是上天警示,警示当政者不修德政,不重礼乐,专务机巧,穷兵黩武!当反躬自省,斋戒沐浴,祷告上天,施仁政,抚万民!而非如尔等这般,行此等如同对待牲畜般的隔离、消毒之举!此举非但不能平息天怒,反而会激化人怨,令鬼神共愤!”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将疫情归咎于“天谴”,将防疫措施批判为“暴政”,直接扣上了“不仁不义”的大帽子。厅内一些原本就对新政和防疫措施心存疑虑的旧官僚,虽不敢明着附和,但眼神闪烁,显然内心有所动摇。毕竟,郑珏代表的,是延续了数百年的儒家正统观念和“天人感应”学说,在士林中仍有不小的市场。
陈褚气得脸色发白,正要上前辩驳,却被王审知一个眼神制止。
王审知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郑珏身上。
“郑公,”王审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窃窃私语,“您说疠气乃上天警示,当修德政,祷告上天。那么,敢问郑公,自疫情发生以来,您除了在此高谈阔论‘德政’与‘天意’之外,可曾亲自去过城西隔离区一步?可曾亲眼看过那里的情形?可曾亲手救治过一名病患?可曾安抚过一名惊恐的流民?”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郑珏。郑珏脸色一僵,他当然没去过,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您没有。”王审知自问自答,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只是坐在干净舒适的书斋里,凭借古籍和想象,来评判前线将士和医官们用生命和汗水进行的战斗。”
他走下主位,一步步走向郑珏,步伐沉稳:“您说隔离是人间炼狱。那我告诉您,真正的炼狱,是疫情毫无控制地扩散,是整村整镇的人死绝,是父母看着子女死去却无能为力,是泉州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而隔离,是我们目前所知,唯一能阻止这片炼狱扩大的堤坝!”
他停在郑珏面前,目光如炬:“您说我们不行仁政。那我也告诉您,什么是我们理解的仁政!仁政,不是空谈道德,坐视百姓死亡!仁政,是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和智慧,去和死神抢人!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是给那些在绝望中的人以秩序,以药物,以希望!”
王审知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郑老大夫,年过花甲,主动请缨进入隔离区,日夜不休,救治病患,最后自己染病倒下,临终前还在叮嘱徒弟用药剂量!这,是不是仁?”
“陈长史,一介文人,在隔离区坚守十余日,与医官同吃同住,记录数据,稳定人心,累至呕血!这,是不是仁?”
“天工院鲁震,为研制消毒之物,连日不眠,蒸坏器具无数,只为找到能多救一人的方法!这,是不是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