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手里捏着半片刚从枝头旋落的茉莉花瓣。那花瓣薄得能透见天光,鹅绒般的肌理在指尖下轻轻舒展,仿佛一捏就能挤出夏日的柔。清甜的气息顺着指缝漫上来,不是浓烈的香,是像刚晒过太阳的那样,软乎乎地裹着掌心,连指缝里的风都沾了几分甜意。檐角的燕子又在叽叽喳喳地唱,尾羽扫过青瓦时带起星点碎尘,像撒了把细盐在蓝天上。它衔着一根枯软的草茎掠过头顶,翅膀剪开的风里还裹着巷口稻田的青涩——那是晚稻抽穗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甜落在发梢,像给鬓边别了朵无形的野趣,悄悄挠着耳廓。
她抬头望去时,阳光恰好穿过院角老梧桐的枝叶缝隙。梧桐叶长得正盛,掌状的叶片层层叠叠,把阳光剪成碎金似的光斑,落在脸上跳着舞,晃得人眼尾发暖,连睫毛都镀了层浅黄。恍惚间,昨天在《唐诗宋词选》里读的“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忽然漫上心头。从前总觉得这诗句带着避世的凉,像被秋雨打蔫的兰草,耷拉着叶片没力气,连字里行间都透着股“不如不见”的萧索;可此刻指尖捏着茉莉花瓣,那点清甜在掌心绕着,倒忽然懂了:人非神仙,本就裹着七情六欲的烟火气,会被思念绊住脚步,会为小事皱起眉头,会因遗憾悄悄叹气,哪能事事都像山间明月,清透得没一丝波澜?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绪,像茉莉花瓣上的晨露,看着晶莹剔透,碰一碰就会落下,可偏偏是这些细碎的湿润,才让日子有了温度,有了“人间烟火最抚心”的真实——若真像神仙那样无牵无挂,反倒少了这份“为一片花落而心动”的鲜活。
前几日父亲托镇上赶车的王师傅捎信回来。信纸是粗麻纸做的,米黄色的纸面上还留着植物的纤维纹路,边角沾着田埂上的黄泥,像带着地里的潮气。父亲的字是庄稼人特有的遒劲,一笔一划都透着匆忙:“秋收遇雨,归期暂延,勿念。”短短九个字,像一阵轻风吹散了满心期待。原本盼着中秋夜,一家三口围在院里的青石板桌旁,桌上摆着母亲做的桂花糕——那糕要裹三层糖霜,撒上刚摘的桂花,咬一口能甜到心里。父亲还会讲地里的趣事,比如哪株玉米结了双穗,穗子沉得压弯了秆;哪只蟋蟀叫得最响,夜里能陪着他守田埂。那样的画面在心里盘了无数遍,连月亮的圆缺都算好了,如今却像被急风吹散的云,淡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她把信叠得方方正正,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压在母亲绣的茉莉手帕下。那手帕是去年夏天绣的,淡白的绢布上缀着三朵含苞的茉莉,针脚不似苏绣那般精巧,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母亲绣到深夜时,还会借着油灯的光,反复调整丝线的松紧,说“要让花瓣看着像要开的模样”。如今手帕上还留着阳光晒过的暖,把信纸压在下面,像想把那点失落也藏好,不让母亲看见她偷偷蹙起的眉。母亲最近总在傍晚去后院侍弄兰草,她怕自己的情绪会让母亲担心。
可夜里总睡不着。躺在床上时,父亲临走的模样总在眼前晃。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那上面有常年握锄头磨出的茧,却总能温柔地摸她的头。他手里提着给母亲买的桃木梳,梳背刻着小小的兰草纹,是母亲最爱的样式,边缘被磨得光滑。他还笑着说:“妮妮乖,等秋收了爹就回来,给你带镇上张记的桂花糕,你不是想要浅紫色绣线吗?爹记着呢,到时候给你挑最软的那卷。”如今院角的桂花树都快打花苞了,金褐色的花穗在枝头攒着,像藏了满树的甜,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香,可归期却没了准信。
实在熬不住时,她就披件薄衫坐在窗边看月亮。月光像层半透明的纱,轻轻盖在绣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兰草绣品上。淡绿的丝线泛着浅光,针脚里还留着白天没绣完的线头,像在等着她继续。忽然就想起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原来“故乡”从不是一座院子、一间屋子,是父亲的声音,是母亲的笑容,是一家人围坐时暖融融的烟火气——哪怕只是母亲煮莲子羹时“咕嘟咕嘟”的声响,父亲修理农具时“叮叮当当”的敲打,都是故乡的模样。思念真的会像潮水,在安静的夜里慢慢漫上来,漫到心口时,连呼吸都觉得沉,像压了块温软的棉花,堵得慌却又舍不得推开,因为那里面装着的,全是牵挂。
早上提着黄铜水壶给茉莉浇水时,指尖刚碰到叶片,就见最边上那株的叶子黄了几片。指尖轻轻碰上去,叶片软软的,像没了力气的孩子,连叶脉都没了往日的挺括,蔫蔫地垂着,连边缘都卷了起来。她赶紧蹲在花池边,从工具篮里拿出小巧的铁铲——那铁铲是父亲特意给她做的,木柄打磨得光滑,刚好能握在手里。她小心翼翼地给花根松土,土块有些板结,裂开细小的纹路,是前几天忙着绣阿芷的生辰帕子,竟忘了按时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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