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寅时末刻的晨光尚未能刺透殿宇深处高耸的藻井,巨大的空间依旧被无数青铜兽炉中升腾的香烟和烛火摇曳的昏黄光晕所填塞、所笼罩。
往日里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紧张。
殿中侍立的郎官、谒者们,如同泥塑木雕,垂首屏息,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额角却分明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惊惧、探究还是幸灾乐祸,都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缠绕,最终都汇聚向同一个焦点——那御座之下,左侧武将班列首位,那个空置的、代表着帝国最高武职的坐席。
大将军霍光,不在。
这个巨大的空缺,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它比任何喧嚣的指控都更具压迫力,昭示着今日朝会的不同寻常,预告着一场席卷帝国的风暴已然降临。那空席冰冷的存在感,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吸附过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
御座之上,年幼的昭帝刘弗陵,身着繁复沉重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小小的身躯几乎被宽大的御座吞没。他努力挺直腰背,稚嫩的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串的掩映下,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然而,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搁在膝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小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远超年龄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感到脚下这象征无上权柄的御座,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而令人不安。他的目光扫过殿中,最终落在右侧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须发戟张的身影上。
上官桀出列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重的悲愤,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金砖,而是荆棘遍布的泥淖。玄色的朝服下摆随着步伐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腰间象征着左将军权柄的玉具剑剑穗微微晃动。他行至御阶之下,双手高举象牙朝笏,深深一躬,腰弯得极低,几乎触地。当他抬起头时,那张布满风霜与此刻显得异常激愤的脸上,肌肉紧绷,双目赤红,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又像是被巨大的忧愤之火灼烧着。
“陛下——!” 一声嘶哑的呼喊,如同裂帛,带着哭腔,骤然撕裂了朝堂上令人窒息的死寂,震得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臣,左将军、安阳侯上官桀,昧死以闻!” 他的声音因“悲痛”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带着血沫,“今有燕王殿下,千里驰书,泣血上奏!所告之事…所告之事…” 他猛地顿住,仿佛那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难以启齿,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所告者,乃我大汉辅政之首,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有不轨僭越、擅权欺君之三大罪!”
“哗——!”
尽管早有风声,但这**裸的指控从上官桀口中直接喊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瞬间在死寂的朝堂上炸开了无形的巨大涟漪!虽然无人敢出声议论,但无数道惊骇、难以置信、恐惧、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唰”地一下,再次聚焦到那个空置的坐席上,仿佛霍光的影子还坐在那里,承受着这千夫所指。低沉的、压抑的吸气声此起彼伏,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被抽空了一瞬。
上官桀无视这无声的震动,他挺直腰背,须发似乎都因激愤而微微戟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将“燕王上书”的核心罪状,如同投枪般狠狠掷出:
“罪一:霍光逾制僭越!去岁秋狝于上林苑,其竟敢僭用天子旌旗仪仗,阅兵于昆明池畔!金鼓震天,甲胄曜日,其心叵测,视陛下如无物!此乃大不敬!罪二:霍光擅权跋扈!未经陛下允准,亦未交廷尉、尚书台议定,私自增置幕府校尉十八员!此等爪牙,遍布京畿,意欲何为?莫非欲效仿吕氏故事,行废立之事乎?罪三:霍光赏罚不公,任人唯亲!排挤忠良如桑大夫等功勋老臣,却大肆擢拔其私人党羽张安世、杜延年之流,致使朝堂之上,唯霍氏马首是瞻!此乃蔽塞圣听,动摇国本!”
他每说一条,声音便高亢一分,如同重锤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说到激动处,他猛地挥动朝笏,指向那空荡荡的尚书台方向,仿佛霍光就隐在那片阴影之后,厉声质问:“霍光!你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先帝托孤之重恩,不思匡扶幼主以正社稷,反行此悖逆狂狷之举!你…你还有何面目立于这未央宫阙之下?!”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有上官桀粗重的喘息声和他那如同泣血控诉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嗡嗡回荡。御座上的昭帝,小小的身体绷得更紧,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感到一阵眩晕,那三大罪状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侍立的老宦官,寻求一丝依靠,却只看到一张同样苍白、写满惊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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