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侧,专供九卿重臣等候觐见的“待诏阁”偏殿,一片焦灼。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在殿角燃烧,赤红的炭火将空气烘烤得干燥闷热。空气里混杂着陈年木料的沉郁、墨汁的微腥,以及一种更浓烈的、属于等待者压抑的呼吸与心跳声。光线有些昏暗,唯有几盏青铜灯树在角落散发着稳定的、略显昏黄的光晕,将殿内垂手侍立的低阶宦官身影拉得细长而沉默。
桑弘羊独自端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他并未像往常那样闭目养神,或是翻阅随身携带的简牍。他身着一身象征三公尊位的紫色深衣,头戴进贤冠,腰束玉带,佩着那块温润无瑕、象征无上荣宠的羊脂玉带钩。他身形清瘦,坐姿却异常挺拔,如同悬崖边一棵饱经风霜却不肯弯折的老松。布满皱纹的脸上,颧骨微凸,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精光内敛,如同两口即将沸腾的深潭,死死盯着通往内殿的那扇紧闭的、绘有獬豸神兽的巨大雕花殿门。每一次殿门轻微的吱呀声,都会让他搭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微微蜷缩一下。
时间仿佛被这闷热的空气拉长了。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如同冰锥,一下下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昨夜府邸书房内,长子桑迁那充满渴望与忐忑的眼神,以及那近乎哀求的话语:“父亲…儿不求高位,只盼能外放一郡,哪怕偏远些…也好过在长安碌碌无为,受人白眼…父亲在朝中德高望重,推行盐铁,功在社稷…儿只求…只求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那眼神,那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作为父亲、作为一族之长的自尊心上!他桑弘羊,为国聚财,推行新政,支撑起武帝开疆拓土的伟业,功勋卓着!如今,连为儿子谋求一个郡守之位,都要如此卑躬屈膝地等待召见?!
“桑大夫,大将军有请。” 一个尖细而恭谨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桑弘羊猛地从圈椅上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花甲老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儿子的承诺,有对自身功勋的自信,更有对即将面对那个“持重”权臣的、难以言喻的抵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尤其是腰间那块象征着武帝无限信任的羊脂玉带钩,随即挺直了那从未弯折的脊梁,迈着沉稳却略显僵硬的步伐,跟随着引路的谒者,走向那扇缓缓开启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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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偏厅。空气依旧清冷肃穆,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如同权力的界碑。霍光端坐案后,深青色素服衬得他面容沉静如渊。他并未像对待上官安那样让桑弘羊久候,此刻案头也只摆着一份摊开的、关于盐铁转运损耗的奏报。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走进来的桑弘羊。
“桑大夫。”霍光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稳,微微颔首示意。
“大将军。”桑弘羊停下脚步,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三公重臣的沉稳与矜持。他直起身,目光直视霍光,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的兴致:“弘羊今日冒昧求见,实为犬子桑迁请命。”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温润的玉带钩,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迁儿虽不才,然年近而立,通晓律令,熟稔钱谷,为人勤勉。弘羊…厚颜恳请大将军,念其尚有可用之处,可否外放其为…东海郡守?使其得一施展之地,为国效力,亦不负其多年所学。”
“东海郡守”四字一出,偏厅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瞬。东海郡,濒临大海,盐场众多,商业繁盛,虽非京畿腹心,却也是关东一等一的富庶大郡!桑弘羊一开口,便是如此要职!这既是对儿子能力的自信,更是对他自身功勋与地位的无声宣示!
霍光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他静静地看着桑弘羊,看着他那张写满岁月风霜却依旧倔强的脸,看着他抚在玉带钩上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那玉带钩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却也如同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霍光的心头。
“桑大夫爱子心切,拳拳之意,光深为感佩。”霍光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无波,如同深潭投石,不起涟漪。他拿起案头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册竹简,动作沉稳,指尖在某个名字上轻轻划过。“桑迁公子,光亦有所耳闻。才具尚可,勤勉有加。”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肯定。
桑弘羊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然而,霍光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然则,”霍光话锋一转,目光从名册抬起,平静地看向桑弘羊,那眼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东海郡,濒海要冲,盐铁重地,民情复杂,政务繁剧。非久历州郡、老成持重、深孚众望之干吏,不可轻授。”他放下名册,指尖在案上那份关于盐铁转运损耗的奏报上轻轻一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客观与冰冷,“桑迁公子,毕竟历练尚浅。贸然主政一方,恐力有不逮,若处置失当,非但误其自身,更恐伤及地方,动摇国本。此非朝廷用人之道,亦非保全公子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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