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寡妇的死,如同在长洲县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阵议论的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消散了。人们茶余饭后唏嘘几句“红颜薄命”,谴责几声她那狠心的婆家,转而便又被各自生活的琐碎与艰辛所淹没。乱葬岗上,不过多了一座无名的新坟,或许很快就会被荒草淹没,被野狗刨开,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寒风依旧,更梆声依旧。
唯有张老实,感觉一切都不同了。
他依旧每夜巡更,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但每当路过城西那片区域,路过那间如今已彻底黑暗、死寂的小屋时,他的脚步总会变得格外沉重。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冰,那窗台上曾经有过的、微弱的温暖与善意,已然被刺骨的寒冷和悲凉所取代。他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多看几眼。
转眼间,七天过去了。
按照民间习俗,人死后的第七日,称为“头七”。相传这一夜,死者的亡魂会返回生前故居,做最后的盘桓与告别。因此,家家户户往往会在这一夜备下酒食,焚烧纸钱,以安抚亡魂,助其顺利往生。
李寡妇的“头七”之夜,注定无人祭奠。她那婆家,怕是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街坊邻居,虽有心软的或许会在自家门口烧点纸钱,念叨几句,但谁又会特意去关照一个无亲无故、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呢?
是夜,天气骤变。白日里尚算温和的风,到了晚间,陡然变得狂暴起来。狂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尘与枯枝败叶,狠狠抽打在门窗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如同无数鬼手在拍打。天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月,黑暗深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整个长洲县,都笼罩在一片不安的躁动之中。
梆——梆——梆——
三更的梆声,在狂风的间隙中艰难地穿透出来,显得格外压抑和微弱。
张老实裹紧了棉袄,低着头,顶着风,艰难前行。灯笼在风中疯狂摇曳,那点可怜的光晕随时可能熄灭。他刻意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穿过城西这片让他心头窒息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过李寡妇旧居那条小巷的巷口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猛地顿住脚步,心脏不受控制地骤然一缩!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朝着那间小屋的方向望去。
黑暗!本该是彻底的、死寂的黑暗!
可是……可是在那扇熟悉的窗户后面……怎么会……怎么会透出光来?!
一丝微弱、昏黄、却无比熟悉的光亮,正从那窗户的缝隙间,隐隐约约地渗透出来!
是……是油灯的光!
张老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了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四肢冰凉!
不可能!
这屋子自李寡妇死后,便一直空着,婆家搜刮完后也再未管过,早已断了烟火。怎么会……怎么会有灯光?!
难道是……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那屋里早已家徒四壁,哪个贼会光顾?而且,那灯光……那灯光的颜色和感觉,与他过去无数个夜晚看到的,何其相似!
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在脑海——头七!亡魂归宅!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立刻转身逃离,逃离这个不祥的地方!但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股莫名的力量,或者说,是内心深处那份对李氏惨死的怜悯与不甘,以及对那未解谜团的好奇,驱使着他,必须去看个究竟!
他屏住呼吸,连梆子都忘了敲。蹑手蹑脚,如同一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摸到那扇窗户之下。狂风依旧在呼啸,很好地掩盖了他微弱的脚步声。
他颤抖着,将眼睛小心翼翼地凑近窗户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破洞。
只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
张老实便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险些失声惊叫出来!他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将那声已经到了喉咙口的惊呼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屋内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就在那张熟悉的、如今已空空如也的旧木桌前,李寡妇,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穿的,正是入殓时那身半新的蓝布棉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边……赫然还簪着那朵早已枯萎的白色小花!她的侧脸,在昏黄跳动的油灯光晕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瘆人的青白色,甚至显得有些透明。而她手中,正拿着一块白色的绣布和一截针线,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绣着花!
那动作,那姿态,与生前挑灯夜绣时,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屋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非人的寒气,透过窗户的破洞,丝丝缕缕地钻出来,让张老实如坠冰窟!
鬼!真的是李寡妇的鬼魂!
张老实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想要立刻逃走,却发现双腿软得如同棉花,根本不听使唤。
就在他惊恐万状,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屋内,那正在绣花的“李寡妇”,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她……她缓缓地……转过了头!
那双空洞无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蕴含着无尽幽怨与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地,透过那小小的窗户破洞,精准无比地……对上了张老实惊恐的双眼!
“啊——!”
张老实终于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
“张大哥……”
一个飘渺、幽冷、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薄薄的窗户纸,钻入了张老实的耳中。
这声音……正是李寡妇的声音!只是,没有了生前的温度,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
“你……你来了……”那鬼魂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窗台上的馒头……还热着……你拿去吧。”
张老实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看向窗台。
果然!在那积满灰尘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而且,那馒头竟然还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热气!在这冰冷的、死寂的鬼屋窗外,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常理!
拿?他哪里敢拿?!
见张老实毫无动静,只是如同木雕泥塑般僵在那里,屋内的鬼魂,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也带着一股阴风般的寒意。
“张大哥……别怕……”鬼魂的声音依旧飘忽,但似乎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情绪?“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有心愿未了……魂魄难安,故此……徘徊不去……”
“心……心愿?”张老实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鬼魂点了点头,青白色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悲痛,有怨恨,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奈,“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说了……就真的完了……就再也无法申冤了……”
申冤?!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闪电,劈入了张老实的脑海!瞬间冲散了他一部分的恐惧!
果然!李氏的死,真的有冤情!
“张大哥……”鬼魂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恳求,“明日夜里……你……你还来……我……我有事相托……一件……关乎我能否瞑目……关乎真相的……大事……”
说完这几句话,鬼魂不再看他,重新转过头,拿起针线,继续对着油灯,一针一线地绣起花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未曾发生过。
而就在她转头的刹那——
噗!
那盏昏黄的油灯,毫无征兆地,瞬间熄灭!
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死寂沉沉的绝对黑暗之中!
张老实猛地后退两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他惊疑不定地再次凑近窗户破洞,拼命朝里张望——
黑暗!空荡!
哪里还有什么油灯?哪里还有什么绣花的鬼魂?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破败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那比外面更加浓重的、阴冷的死寂!
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是自己这些日子心神不宁产生的错觉吗?
可是,那冰冷的触感,那鬼魂清晰的话语,尤其是……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台——
那两个兀自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白面馒头,还好好地放在那里!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骇人听闻的一幕,绝非虚幻!
张老实再也无法忍受,他一把抓起窗台上的两个热馒头,也顾不得烫手,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条让他胆寒的小巷,一路狂奔回自己的小屋,紧紧地插上了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全身。
第二天,惊魂未定的张老实,将昨夜那匪夷所思的遭遇,告诉了关系还算亲近的刘婶。
刘婶听完,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拍着大腿:“哎呦我的老天爷!头七回魂!冤魂索命啊!老实啊,你可千万别再去了!那李寡妇死得冤,怨气重,她这是要拉个垫背的,要找人替死,好让她自己去投胎啊!你听婶一句劝,今晚千万别去!躲还来不及呢!”
刘婶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张老实的心上。替死鬼?索命?民间确实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恐惧,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今夜再去,会不会真的……凶多吉少?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更夫,他也会害怕,也会恐惧那些未知的、超自然的存在。
然而……
当他冷静下来,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却是李寡妇鬼魂那双虽然空洞、却似乎并无恶意的眼睛,是那一声声带着恳求的“张大哥”,是那“关乎真相”、“能否瞑目”的沉重托付,更是她生前那善良的举动和凄惨的结局。
如果她真的心怀恶意,昨夜便可害他,何必多此一举,约他今夜再去?
如果她的冤屈无法昭雪,难道就让她永远含着莫大的怨恨,成为一缕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吗?
他那因常年弯腰而显得有些驼的脊背,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谦卑和憨厚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与坚定光芒。
他想起了怀中那两张被遗忘的、道士所赠的黄符。或许……能有点用?
但更多的,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最简单朴素的念头——人,不能无信。既然答应了,哪怕对方是鬼,也要尽力去做!更何况,这关乎一条人命的真相,关乎天地间的公道!
仗义与承诺,最终战胜了噬骨的恐惧。
他摸了摸怀中那两个如今已经再次变得冰凉的馒头,下定了决心。
今夜,无论如何,他要去赴这鬼魂之约!
他要知道,那隐藏在“自尽”背后的可怕真相,究竟是什么!李寡妇那未了的心愿,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