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洵这状似无心、尾音轻若叹息的一句话,如同投入深潭一颗沉入心底的无声石子。没有惊涛骇浪,唯有那深不见底的温润眸子里,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与探寻?
他微微垂首,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般垂下,在眼下投射出两小片晦暗不明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那一瞬间因心念某个名字而翻涌起的、不该泄露丝毫的幽微涟漪。修长匀亭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划下一道极其浅淡、几乎不留痕迹的轨迹,如同刀锋轻抚过静水水面,带起一丝微澜随即又复归死寂。
这刹那的失神与那指向莫锦瑟的尾音……
一丝极其锐利的光如同毒针,猝然刺入乐阳皇甫月那双始终充满审视的眼瞳深处!
明珠明玉……大小姐?!莫锦瑟?!
乐阳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她瞬间警醒!如同闻到血腥味的嗜血母狼!刚才那番关于联姻的试探与铺陈,无论是提及周菱歌这滩污浊淤泥时他眼中压抑不住的鄙薄与冰冷,还是抛出“英姿飒爽”、“倾国倾城”的莫时雨时,他那显而易见的惊艳与动摇……一切铺垫,原来都是为了此刻?!
他避开了时雨!甚至……借那“明珠明玉”之语……似在刻意地……极其隐晦地将她的注意力……导向了那个被长安内外唤作“草包瞎子”的……莫锦瑟身上!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响在她混乱的棋局之上!带起一片浓重难辨的迷雾!
为什么是莫锦瑟?!莫时雨如烈日骄阳!才貌双全!勇武无双!是连她都心动想要握在掌中的利刃!更是足以配得上他永绥王身份、能够增其助力的正妃绝佳人选!而那莫锦瑟呢?一个瞎子!一个草包!一个除了那张近乎妖异的脸……几乎一无是处的深闺废物!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落鹰谷后……在上林苑血溅皇庭、剑指周菱歌、甚至敢以血肉之躯撼动太后凤驾的……那份连她都不得不侧目的……决绝与……疯狂?!
不!不对!乐阳瞬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狠狠掐灭!皇甫洵是谁?!是她看中的!在冀王府那片泥潭里硬生生开出孤绝幽兰的人杰!是心思剔透、算无遗策的棋手!是能站在权力之巅睥睨众生的绝佳人选!他的婚姻!从来只该是利益联姻!是棋局上冷酷无情的落子!怎可……掺杂半点……如同飞蛾扑火般……愚不可及的……所谓“心动”?!!
这其中……必有深意!
或许是……想要示敌以弱?暗示他对莫锦瑟那层“废物”表象的关注?好让所有人都低估他真正的野心?或许是……在试探她对莫锦瑟的真实态度?想借机从将军府这方看似平静的寒潭下,捞出一些更深处潜藏的、足以搅动风云的……东西?或许是……他早已洞察了什么?关于莫锦瑟那不为人知的、足以影响棋局的……真正面目?!
无数念头在乐阳脑中疯狂撕扯碰撞!如同沸腾的熔浆!每一种可能都带着巨大的疑窦和更深的不安!她猛地抬眼!试图再次从那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捕捉到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皇甫洵却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此刻已然恢复了那种万年不变的、如同精心雕琢过的温顺与谦恭。他微微挺直了背脊,目光迎向乐阳那几乎要洞穿一切、如同鹰隼攫猎般的锋利探询。
乐阳只觉得一拳打在了空处!那目光平静得如同一块冻了千年的寒冰,任她目光如炬也照不进丝毫缝隙!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恍如幻觉!仿佛从不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一股被冒犯的愠怒瞬间涌上乐阳心头!如同被一只狡猾猎物愚弄后的屈辱感!她堂堂乐阳公主!执掌朝野风云多年!竟会被这小子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撩拨得失了分寸?!
她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风暴,那完美无缺的雍容面庞上重新堆叠起端庄而疏离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如同薄冰,未达眼底半分。“大小姐?”乐阳的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诧异,仿佛第一次认真掂量起这个名字的分量,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玩味。“锦瑟那孩子……”她微微拖长了声调,仿佛在斟酌词句,指尖却无意识地将案上一枚剥好的柑橘揉捏得汁液微渗。“的确……是副难得的好模样…那日在昆明池畔……那惊鸿一瞥…连姑母……也曾在心湖……掠过一抹惊艳……”她刻意停顿,目光如同最细的探针,扫过皇甫洵毫无波澜的脸颊。“可惜……”乐阳的语气陡然转折,带上一种长辈看待小辈误入歧途的惋惜与一丝不以为然的冰冷!“眼睛蒙尘……前途渺然,更兼……”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近乎刻薄的讥诮。“不知何故……偏生出那么些个……不切实际又执拗不化的‘草包’名声,想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为明珠蒙尘而叹息,可每一个字都如同裹了蜜糖的毒针。“不过是小女儿家……被宠过了头……生出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虚妄与……矫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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