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东暖阁内,兽炉吐瑞。文昭帝朱笔悬停在摊开的河南道奏报上,眉心拧成川字。窗外细雪扑簌,更添几分清寒肃穆。
“商丘、陈州二府接连遭了冬蝗,”他指骨敲着奏疏边缘,墨迹未干的“饿殍逾千”四字刺目惊心,“开春即闹粮荒,户部却议要加征漕粮以补仓廪?”他抬头望向侍立案侧的青袍身影,“锦瑟,此策……当真可行?”
莫锦瑟素手将一盏新沏的云雾轻轻推至御前。氤氲水汽模糊了她沉静眉眼,唯声音清越如击玉:“陛下,冬蝗啮尽麦苗,灾民已如涸辙之鲋。若再催征新粮,非止民不堪命,恐激起大变。”她指尖点在奏疏另一行字上,“永城县令张衡所奏——县仓储粮足支两月。其请开仓平粜,以市价三成售与饥民。更设粥棚于四门,妇幼老弱日领两餐。臣以为,此方为活民之策。”
文昭帝指尖一震:“平粜?三成?那县仓……”
“粮仓空着是死物,放出去才是活路。”莫锦瑟抬眸,烛火在她清亮的眼底跳跃,“商贾运粮,三成价亦有薄利,且省了官府征调之耗。永城能安,在其县令知‘救民如救火’,不囿于簿册条陈。”
静默片刻。文昭帝忽而掷笔于案!那枝紫檀管狼毫在奏疏“加征”二字上滚过,拖出长长墨渍!
“传旨!”他豁然起身,明黄常服袖摆带起劲风,“商丘、陈州即刻开常平仓!仿永城例!米麦按市价三成平粜!各州县增设粥厂!所耗钱粮……”他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周瓮骤然发白的脸,斩钉截铁,“——从内承运库拨银八十万两补足!若有贪墨赈粮、鱼肉饥民者——”他眼底寒光一闪,“杀无赦!”
“陛下圣明!”周瓮额角渗出冷汗,伏地领命。
暖阁内炭火噼啪。文昭帝缓缓坐回龙椅,胸中那股因“加征”激起的焦躁戾气,如同沸水浇入寒泉,瞬息平息,唯余一片疏朗通透。他望着莫锦瑟沉静如水的侧影,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
母后……当真为他留了一柄斩棘开山的利刃!
“朕……”他喉头微哽,话里带了几分罕见的坦诚,又夹杂沉沉的愧意,“昔日刑部堂上……是朕之过……”
莫锦瑟捧砚的手顿在半空。她看向御座上的帝王——眉宇间那片浸透七载流放苦寒的阴霾早已在勤政中涤去泰半,唯剩此刻一点澄澈的懊恼和挣扎,真真切切,如同雪地里未曾被踩踏过的素绢。
“陛下言重。”她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当日之局,非陛下之错,乃幕后之人算准了人心步步死棋。臣身陷囹圄,亦是破局一子。伤在皮骨换得此身得用,未尝不是天意。”
她微微抬首,目光清亮无垢,穿透殿中沉滞的空气,直抵帝王眼底:“陛下七载塞北,亲尝黎庶疾苦,未曾怨天尤人,此‘仁’念如烛火,深埋心底。太后当年,或觉陛下之‘仁’在乱世难镇四野,然……”
“此,正是陛下之‘德’!亦是大晟之‘福’!”她的声音陡然清越,如同玉磬撞击金钟,在空旷殿宇中回荡:“孟子云:‘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陛下之‘仁德’,便是这‘天下所顺’之气!民心所向,即为王师!”“今我大晟立国百余年,根基已固,万民向化!非乱世需霸力驱驰,乃盛世需仁德润泽!”“轻徭薄赋,明德慎罚,救灾恤患……使耕者有其田,商贾通货利,寒士得登进——人人心安,则天下自安!此‘不战而战’之道!万世太平之基!何患群臣慑服不得?!”
清音落定!暖阁内万籁俱寂!炉火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文昭帝怔怔坐在龙椅上,脊背僵硬!那双习惯了审度、计算、在重重掣肘中求平衡的眼眸,此刻被那番话点燃,仁德是气?!民心是师?!不战而胜?!那盏塞北风霜里摇摇欲熄的火苗,骤然被泼入滚烫的热油!轰然腾起!照亮了整片被权谋迷雾笼罩的心野!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剧烈波动的眼底深处。七载流徙,冰原风刀刻下的不是怨毒,是看到冻毙骨时刻骨的悲悯;长河落日,荒村孤烟烙下的不是怯懦,是面对垂暮老妪递上最后半块黍饼时烫入灵魂的愧疚——那原是刻在他骨血里的东西!只是……当年被母后斥为软弱!被朝臣讥为妇仁!被他强行锁在权柄的冰冷铁甲之下!
此刻!那层沉重的坚硬如铁的,为君者必须披挂的铠甲!被莫锦瑟清越如凤鸣之音,当头击碎!碎片落尽!唯余一颗赤诚滚烫的本初之心——“锦瑟……”文昭帝喉结剧烈滚动,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像濒死的渴旅突遇甘泉,近乎失语,“朕……朕……”
莫锦瑟微微一笑。那笑意在她清冷眉目间化开,如同春阳破冰,映着跳动的烛火:“譬如这河南道冬蝗之灾。陛下一意平粜救灾,钱粮取自内库而不扰民,必使数万流民感念天恩。待春日雪融,陛下若能遣司农监精通农事之员往永城,就张衡县令此法细细总结其得失,推及受蝗诸县。一者使善政惠泽广远;二者令干吏勤勉者如张衡,有典可循,有志可效。此乃‘恤民’之后,‘养民’之道。政贵其渐……德之流布,如水渗土,久而弥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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