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西偏殿。夜风无声卷动着素白帐幔,几案上一盏孤灯将文昭帝挺直的脊背拉长,投在身后绘着万顷江山的巨大屏风上。金丝楠木镇纸压住素帛两侧,帝王手持紫毫,凝神悬腕,墨迹在灯下晕开深沉的光晕,如同凝固的夜色,正一字一句誊写着太后谥文。烛泪无声滚落铜盏。
殿门被无声推开,王海脚步轻捷如同猫踏雪地,躬身行至御案旁阴影中,屏息垂立许久,方才以极低的声音道:“陛下……莫帅……砸了刑部公堂正厅,又带着铁骑,踏破了临渊王府正门……”他将所见所闻一一详述:莫名如山岳撞门的威势,明怀霄如烂泥瘫软求饶的丑态,直至那被重剑棍棒捶打出的惨嚎……声声如闻。
“末了……”王海喉头干涩,“莫帅踩着断壁残桓,离去时撂下话,往后心情不畅,还要去找临渊王‘玩玩’……”
文昭帝悬空的笔尖,在素帛最后一个“懿”字收笔处……极细微地凝顿了一下!一滴饱满如墨玉的浓墨,从笔尖垂悬、滚圆、终于重重砸落在“慈”字右肩!洇开一小团深沉不化的墨花!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微挑,唇角竟隐有一丝奇异的弧度勾转又收敛,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怒意:“莫将军这火暴脾气,一点没被南疆的风沙磨平啊……”
那语气,既不似苛责,更无半分帝王应有的震怒,倒有几分了然!放任!甚至藏着一丝如同观看顽童打闹般的无奈?!!
王海窥见圣颜无波,心弦却绷得更紧,斟酌着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宫老奴特有的忧患:“陛下,莫帅此番雷霆之威,震动长安,恐……恐…遭人非议,功高震主!跋扈难制!老奴……忧心……”
“王海啊……”文昭帝缓缓搁下笔,指尖拈起笔杆尖端一根极细小的岔毫,用指甲轻轻捻断,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却冷澈如深潭古井,“你久在深宫,见过莫将军在南疆挥师踏碎蛮夷王族的样子吗?”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殿中薄纱灯罩晕开的光团,仿佛望向极其久远的疆场烽烟:“朕还是靖王流放塞北冻土,朝不保夕,生死旦夕!那时莫名不过南疆连烽燧仅掌区区数百卒伍的折冲都尉!然而阿史那咄苾金狼汗帐率三万铁骑突!破长城!烧杀屠戮!千里无鸡鸣!就是此人幽州残兵三百七十余众,硬是在苍狼峡狭窄处拖住敌酋大军,整整九日九夜——!!!!”文昭帝猛地攥紧那根捻断的岔毫!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凛冽与敬畏!“三百七十三人回四十九人!断臂者十一!失目者六!唯莫将军凭一把卷刃豁口!横刀立于尸山血海!不退半步——!!!!”
他目光转向王海,眼底再无半分暖意,只余深沉的冰冷:“此!等猛!虎心!性深沉如海!谋略通达!古疆场老帅岂是只知仗拳头说话的莽夫——?!!”
他指节轻叩紫檀案几边缘,如同敲打着更沉的玄机:“砸个堂,破个门,打个人,既无杀伤!亦无放火焚尸!莫帅此举分寸恰到好处——!!!”
王海被这帝王洞烛幽微的分析震得心神俱凛!回想方才莫帅府邸见闻,那拆毁之处确是刑部审谳公堂最要害中枢!而非关乎宗庙典仪的礼部!临渊王虽被打得骨裂呕血,却未取性命!这哪里是泄愤?分明是步步为营的精准击打!是刀锋贴着骨缝的震慑警告!
文昭帝目光渐冷,如同浸入寒潭的墨玉:“你以为刑部那点龌龊,朕不知?!!严罗编着《罗织经》教人造虚构陷!周瓮发明‘请君入瓮‘之刑,剐心割舌,令人生不如死——母后在世用他们只为悬一把带血的剑在群臣头上!压一压那些不安分,浮躁的心!警告天下,皇权不可轻侮——!!岂是让!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去给自己官帽铺路搭桥——?!!”
帝王声音陡然冰寒刺骨!指节在案上叩出令人心悸的脆响!“莫元昭一案,母后与朕皆知其中多少构陷,无耻勾当——!!!今日莫将军挥刀砸的不止是他刑部一座堂,更是警告朝堂所有伸长了爪牙,却看不清自身位置的蠢物——!!!敲打那些不该伸手的爪子——!!!!”
王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躬下的身体更低几分:“陛下,洞若观火,老奴愚钝……”他顿了顿,看着案上那团被浓墨晕开的墨迹,“只是,严罗周瓮毕竟为官多年……”
“多年?哼!”文昭帝唇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仿佛拂去尘灰,“毒疮烂透!剜掉便是!莫帅这一刀刮得痛快!”他略略停顿,虎目扫过屏风下侍立的影卫,“传太医给临渊王好生诊治,勿使伤口溃烂死在府里……”语气淡如清霜,却字字带着漠然,“他……还有用。”
王海心神领会,躬身应喏。
殿内重归寂静,唯闻烛火劈啪微响。文昭帝的目光缓缓落回素帛上那片沉郁的墨痕,眼底的凌厉寒冰仿佛被烛火融开一角,露出深埋其下的疲惫与沉痛。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滑腻的玉笔杆,半晌,才低语道:“母后……”声音陡然沙哑,“泉下若知将军府终有此果!莫姑娘历此劫难,却终是洗尽污浊,应略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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