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太子修道录 第5章 泯外见中

入夏的洗心洞总像浸在水里，山涧的水汽顺着岩缝渗进来，在洞壁的白玉岩上蒙了层薄雾，像巧手的匠人给玉罩了层纱，朦胧里透着温润的光。玄元望着岩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周围，“中”的玉璧轮廓已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初时模糊的圆，边缘的金光流转得像山涧的活水，连玉璧上天然的纹路都显了形，像幅缩微的山河图。

他忽然想试试，若不刻意“制外”，这“中”还能守住么？前番练“制外存中”，像给心门加了把锁，虽挡住了外境的扰，却也隔了些生气。此刻玉璧已稳如磐石，或许能试着敞开门，看看会怎样。

玄元散去神念筑起的墙。那墙散得极轻，像晨雾被风拂过，瞬间便融入虚白。几乎是同时，外境的声、光、气如潮水般涌来：松针落地的“簌簌”声，是老松在抖落一夜的露；山涧流水的“哗哗”声，是溪石在与浪花说悄悄话；远处野兽走过的“窸窣”声，带着青草被踩倒的腥；还有阳光透过洞顶细缝洒下的暖，像谁在肩头搭了块晒过的棉絮；岩缝渗水的凉，顺着背脊爬上来，带着地底的清。

种种外境围拢过来，密得像织成了网，却奇异地不扰内景。那枚玉璧在识海中央轻轻转着，金光将外境的声、光、气都滤成了细流，绕着玉璧打转，却不碰核心的稳。

“泯外则不用强制，外境自泯。”玄元想起桑皮纸上的话，笔尖的墨香仿佛还在鼻尖。他不再将神念聚焦于“拒”，转而观照外境与内景的相处。这一看，竟看出些妙处：当神念安守“中”时，外境便如飞鸟掠过湖面，虽有影，却不留痕。松声来了，便听松声里藏着的风的形状；水声来了，便听水声里裹着的石的故事；待它们去了，内景的玉璧依旧明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次暴雨倾盆，乌云把日头压得喘不过气。洞外的千年松被狂风扯得几乎弯折，枝桠与风角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忽然“咔嚓”一声脆响，根碗口粗的枝桠断了，带着满枝的雪水砸在洞前的青石上，震得洞内落起细灰，连玄元膝头的桑皮纸都被掀得乱晃。

换作从前，他定会神念一紧，像被石子砸中的水面。可此刻，内景的玉璧只轻轻晃了晃，像湖面被落石惊起的涟漪，转瞬便平了。他“见”到那断枝的影子映在玉璧上，带着雨水的湿冷，还有断裂处渗出的松脂的黏。可玉璧的金光一照，那湿冷便化作淡淡的水汽，松脂的黏也融成了清，都散在虚白里，没留下半点痕。

“外泯则内景之中体自见。”玄元在心里轻叹。原来“泯外”不是外境消失了，是它们不再能扰动“中”的根本，反倒成了映照“中”的镜子。断枝的脆响照出玉璧的稳，雨水的冷照出玉璧的暖，连松脂的黏，都照出了玉璧的清。

这日辰时，玄元让阳神往云雾山深处去。法身化作一道流光，刚穿过一片竹林，竹枝上的晨露便沾在光晕上，化作细小的光珠，滚落时竟“叮”地响了一声，像掉在玉盘里；飞过一道山涧，涧水的凉意顺着神念传来，清冽如冰，却在触到内景玉璧的瞬间，融成了温；掠过一片花海，各色花瓣落在光晕上，像撒了把碎金，却没一朵能挡住玉璧的光。

可无论外境如何变化，内景的玉璧始终稳稳悬着，像北斗星，任斗转星移，方位不变。阳神在山巅盘旋时，玄元甚至“见”到天地间也有枚无形的玉璧——在云雾山的主峰与天际相接处，金光流转，竟与内景的玉璧隐隐相合。

阳神归来时，光晕里裹着颗奇异的石头。那石头通体半透明，像块冻住的月光，里面裹着缕金丝，曲曲折折，竟像缩微的玉璧。玄元将石头放在洞壁的光影里，指尖刚触到石面，石头竟微微发热，一缕极细的金光从石缝里钻出来，与内景的玉璧遥相呼应。刹那间，洞内的空气都泛起淡淡的金芒，连岩缝渗下的水珠都裹着光，滴落时像撒了把星。

“理事有理事之中。”桑皮纸上的字迹又浮上来。玄元忽然明白，这石头也是一种“中”，是天地孕育的“中”。人心的“中”与天地的“中”原是相通的，像水滴汇入江河，本就一体。他将石头放在蒲团边，夜里静坐时，石上的金丝便与玉璧的金光交缠，像两条同源的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夜深时，山月从洞顶细缝探进头来，给白玉岩镀了层银。玄元静坐观“中”，忽然觉玉璧的金光大涨，映得整个山洞都亮了，连岩缝里的苔藓都泛着光。他“见”到玉璧上浮现出八卦的纹路：乾为天，在玉璧顶端，金光最盛；坤为地，在底端，光晕最沉；坎为水，纹路如波；离为火，纹路似焰……

更奇的是，这些纹路竟与洞外山川的走向隐隐相合——乾位对着云雾山的主峰，坤位朝着山脚下的平原，坎位恰好对着那条山涧，离位正映着日头升起的东方。连天上星辰的位置，都与纹路的节点暗暗呼应。玄元忽然想起尹喜说过的“配合八卦五行以规其中”，原来不是要在心里画个八卦图，是让心的“中”与天地的“中”，顺着自然的理，合为一体。

月光移到洞中央时，玄元将那枚石头握在掌心。石内的金丝与玉璧的金光彻底融在一起，他忽然“觉”到自己的神念顺着金光往外扩，穿过洗心洞，穿过千年松，穿过云雾山，一直与天地间那枚无形的玉璧连在了一起。山风的动、涧水的流、草木的生，都成了玉璧转动的齿轮，而他的“中”，便是那齿轮的轴。

洞外的虫鸣忽然响了起来，叽叽啾啾，混着山涧的水声，像支天然的曲。玄元望着掌心的石头，石内的金丝还在轻轻动，像在呼吸。他知道，这“泯外见中”，是让心的“中”走出了洞，与天地的“中”相认了。就像游子找到了根，往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循着这根，找到回家的路。

月光渐渐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玄元将石头放回蒲团边，玉璧的金光也收了些，却比从前更温润。他望着洞外，千年松的断枝处，竟冒出个小小的绿芽，裹着晨露，在光里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