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的手指很神奇,在账本上就指了两次。
两次都很有戏剧性,第一次,最好要的,第二次,最难要的。
第一次指的是葺县县府,来的时候让牛犇和马骉和顺道宰了,不宰不行,这是乱党,葺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各地物资送到南军的必经之路。
杀人,是牛犇的事。
善后,是已经前往州城的温宗博的事。
两件事,都和唐云无关,但他不介意用来当筹码。
第二次指的是田城,别说赵菁承一个六大营的军器监监正,就是三道军器监监正沙世贵原地转生复活都没用。
随着赵菁承的解释,大家听明白怎么回事了。
田城,一座很特殊的城,按照唐云的理解,那就是农业大城,叫大城,实则一点都不大,城中登记造册的百姓只有两万多人。
但农田多,良田多,梯田多,官粮更多。
当初建城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良田多才取名叫田城,更巧的是,田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也姓田。
毫不夸张的说,田城外的良田有十,其中的七,都归田家,出城碰到十个百姓,其中七个也都是田家的佃户。
南军向田城索要的粮草也是最多的,千车。
田城给了,只给了六百车,还差四百车。
千车,田城可以给,但不想给,不是与乱党有关,是怕成为乱党。
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从前朝到现在,一直有。
京中权力中枢,政令分为四种,制、敕、诰、牒。
首先是制,制度的制,规制的制,整个国朝名义上的扛把子,也就是皇帝颁布的命令,属于是最高级别的下行文书。
比如颁布法典、宣布改元、大赦天下,册封太子,或者太上皇去世了、太子死了、皇子死了、皇后死了,就剩皇帝孤家寡人一个了,都可以用“制”。
格式很严谨,比如开头是皇帝制曰,太子殿下走走道摔死了,特此通知,钦此,反正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是敕,灵活性比较高,一般是在已经颁布的某些事上进行更改。
比如之前有个制,垃圾统统分类,各官府必须执行,钦此,然后改成垃圾统统分类,但是垃圾车可以直接将所有分类的垃圾桶倒一起,敕,多用于脱裤子放屁乱折腾一类的事情。
敕又分为三种,旨、谕、令。
旨是皇帝下达的指示,谕大部分是针对官员的,或者夸奖,或者喷一顿。
令则是强制性的命令,多用于地方政务、军伍。
其次是诰,这个基本上是封赏,和政务、军伍没什么关系。
最后是牒,上官对下官,上级衙署对下级衙署,平级衙署互相往来的公文、政令。
现在南军要守城,要打仗,要物资,现在用的是“牒”。
前朝曾经颁布过“制”,军务,尤其是边军,一旦敌势浩大,朝廷来不及及时调集粮草和人马,那么边军有权征兆各城民夫、粮草。
结果前朝出了殄虏营一案,这个制改了,改成敕了。
这个敕是啥意思呢,就是南军可以征兆民夫青壮调集粮草,但是,有限制,不能你要多少给你多少,限量,东、南、西、北四边关都是如此。
敕一出来,南军只能通过“牒”这种方式要物资了,而不是根据之前的制,想要多少要多少。
问题是很多时候,边军也不知道该要多少。
就说南关这次,山林那么大,多年来,具体有多少部落,多少人口,一概不知,连一个预估的数字都没有,光知道好多部落结盟了,光知道很有可能是前朝开朝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叩关,用多少人,多少粮草,两眼一抹黑。
那南军怎么办,只能往多了要,做最坏的打算。
可地方官府不干,这些和当地世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世家不干。
要官粮也就算了,那是官府的事,但官府管本地大户要私粮的话,那就和他们有关系了。
首先,南军要过去之后,就算用不了那么多,也不会还,过来要就一句话,要还,叫你妈来还,所以得找朝廷要。
朝廷呢,得核验,得对账,往往闹到最后,就这么欠下了,一日拖一日,一年拖一年,还没利息,谁愿意干。
其次,很多官府和世家吃过亏,除了殄虏营外,前朝还有其他人造过反,也是利用这个制度要粮,要青壮民夫。
乱是平了,那些送粮送人送物资的官府和世家,倒了血霉。
闹到了现在,就出现这种情况了。
官府,不想给,又必须给。
给多了吧,百姓要闹。
给少了吧,南军会甩锅,说打不了胜仗是他们补给不到位。
有粮的各家府邸,更为难。
官府给多给少,那是国朝内部的事。
他们给多给少,那是掉脑袋的事。
给多,万一人家造反呢。
给少,说你延误军机。
至于什么南军的信誉,宫万钧的人品,世家不信这个,前朝那会,南军副帅还是南地家喻户晓的诚实老郎君呢,最后不一样造反了吗。
所以说,造反这种事真的挺坑的,都过去快二十年了,还影响着无数人,祸害着无数人。
唐云听的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了,看向马骉,马骉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看向牛犇,牛犇双眼望天,他只管杀人。
看向阿虎,阿虎无声叹息。
“就是说,现在想要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敕,朝廷发来的敕,强制要求官府开官粮粮仓,强制要求官府说服有粮的府邸和世家送粮过来。”
唐云揉着眉头,苦笑连连。
老宫头都当了这么多年大帅了,还是没解决这个问题,自己初来乍到,连六大营营地具体在哪都没搞明白呢,岂能三两日就能解决。
再次看向牛犇,唐云问道:“那陛下能敕一下吗,不用敕的太狠,稍微敕点就行,多少敕点。”
牛犇苦笑了一声,随即看向赵菁承:“你先滚出去。”
“好嘞。”
赵菁承撒腿跑了后,牛犇这才说道:“除非先知晓异族大军有多少人。”
唐云无语至极,现在满南军将领都愁这事呢,他上哪知道去啊。
四边军中,就南军这边最闹心。
北边关草原,一望无垠大草原,很多草原部中也有不少北军的探子,什么时候集结兵力,大约多少人,有出入,出入不大,反正能估计出来。
东海那边都是海战,主要看船,粮草需求反而不大,东海三道就足够支援了。
西关的情况也差不多,西域诸国内部矛盾重重,结个盟都费劲,有时候刚结盟,还没等打呢,他们自己先干起来了,也是各边关中战事最少的,前朝开朝到现在,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战役,就两次。
唯独南军,南军这边是小马拉大车,有劲儿使不上,十分的被动,只能躺着等。
关外异族各部,变数最多。
上午看见就几千人,打着打着,山林里窜出来好几万,屡见不鲜。
也有可能来了几万人,打着打着,回山林里,你以为是退军,可能过了半个多月,人家又回来了,人数更多。
更多的时候,这些结盟叩关的异族部落们,三天两头的变,今天他结盟了,后天他退出了,今天打了,后天跑了,今天说不死不休,明天派人过来说给俩钱意思意思他们就退兵,和过家家似的。
别说现在没打呢,就是打起来了,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宫万钧和诸将也没办法百分百确定打到最后异族会投入多少兵力。
“莫要忘了,我们是来查殄虏营乱党一案的。”
牛犇压低了声音:“都尉不知是何身份,又是否担任要职,常斐心怀二心,统领一营,乱党为何在军中安插人手,这些,统统不知,陛下又岂会让朝廷下敕令。”
“服了。”
唐云趴在了书案上,脑袋越来越疼。
默不作声的阿虎,突然开了口。
“守城重要,还是捉拿乱党重要?”
牛犇回过头:“什么意思?”
“你能否亮明身份吗?”
“亮明身份?”牛犇一头雾水:“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阿虎没头没尾的说两句话,等的也不是牛犇的答案,只是微微看了眼唐云。
唐云面色一变再变,先是困惑不解,紧接着是皱眉深思,最后则是恍然大悟。
“牛牛啊。”
唐云突然满面笑容的望着牛犇:“你说,就你说,自从你到了洛城,兄弟我对你咋样。”
牛犇吞咽了一口口水:“不咋样。”
“哎呀你这逼人,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呢,我对你不好吗。”
牛犇满面警觉,连退两步:“说,你想如何。”
“收网,怎么样。”
“收网?”
唐云嘿嘿一笑,低声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做“收网”。
牛犇,满面惊恐:“你才是真正的乱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