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娘承诺的是三日。
到了第三日,一个大人物入城了,不是沙世贵,而是一位从北地赶来的人,朱澜。
温宗博当初入城的时候,城内各家府邸、官府大小官员,都去了,唯独两家府邸没出城迎接,一个宫家,一个唐家。
朱澜入城,不但各家府邸、官府大小官员去了,就连宫家的大夫人也亲自出城迎接了。
大夫人去,并非是因为朱澜是当朝异姓王,是因唐云。
但唐云没去,病了,感冒了,冻的。
这小子是后半夜才睡的,起床的时候都午时了,昏昏沉沉的,吃饭的时候才听说了渭南王朱澜亲自来的,从北地赶来的。
算算日期,应该是知道朱芝松的死讯后第一时间日夜兼程赶来的。
一听说朱澜来了,唐云顾不得吃饭,连忙让人取来崭新的儒袍,刚要起身去府衙见这位异姓王,门子跑来了。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啦,出事啦…”
唐云抓起粥碗,掂量掂量,眯着眼睛。
门子连忙收起乐呵呵的表情,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来了群北地佬,是那渭南王,渭南王亲自来了,气势汹汹,说要见您。”
唐云霍然而起,也不换衣服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出去。
阿虎、牛马二人组,三人快步跟上,戒备到了极点。
官府的告示内容写着朱芝松死于刺杀,死于草原人的刺杀,还有凶手长什么德行,用什么弓以及一些鬼扯的蛛丝马迹等。
这些,蒙骗蒙骗本地人倒是可以,京中那边也能糊弄糊弄。
可忽悠一群北地来的人,尤其是渭南王府那边,无异于关公面前耍张飞。
渭南王朱澜入城后先去了府衙,了解亲儿子的死因,然后马上来到了唐府,还带着一群随从,虎、牛、马三人自然忧心忡忡。
果不其然,当唐云从侧门跑出去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
城中很少有人骑马,带着一群人骑马,背弓持刀骑着马。
上一次这么嚣张的还是沙世贵,然后他亲随成残疾了,之后再没如此张扬过。
这一次,则是朱澜。
人数也不多,二十五人,其中二十四个着甲,背弓,持刀。
相比沙世贵的亲随,这二十四人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
头戴漆黑遮面盔,头盔边缘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细密的链甲兜帽如蛛网般垂落,将脖颈与下颌尽数笼罩,仅留出一双双透着寒意的眼睛。
厚实的纯黑色胸甲明显是手艺高超的匠人打造,并非军中制式,紧密贴合着身体,只在腰部留出灵活活动的空间,每一处接缝都严丝合缝。
护手与腿甲看着就知坚固无比,表面雕刻狼首图案,在风尘的覆盖下更添几分沧桑与肃杀,皮革绑带紧紧缠绕,确保装备稳固,即便激烈战斗也不会轻易移位。
背上的长弓由上好的牛角与坚韧的兽筋制成,弓弦紧绷,泛着淡淡的油光。
腰间的长刀刀鞘上装饰着狰狞的兽头浮雕,刀柄缠着防滑的粗麻,金属护手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锋芒。
阿虎与马骉跑出来的时候,满脸羡慕嫉妒恨。
单是刀、甲、弓,不算战马,就这一套装备少说几百贯,一千贯可能都不止。
即便是待遇最好的京卫或是装备最精良的宫中禁卫,作战时所穿的制式装备,在渭南王府护卫的面前连寒酸的连乞丐都不如。
一共二十五人,只有一人没有穿甲胄,正是渭南王朱澜。
朱澜很儒雅,儒雅的不像是一个曾经从过军上过战阵杀过敌的人,像一个书生,像一个出身无比尊贵学富五车的名士。
身着一袭素色锦袍,衣袂间不见任何繁复纹饰,唯有领口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几缕暗纹。
身形修长挺拔,背脊却微微佝偻。
朱澜翻身下马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唐云的面前,面容白皙如玉,剑眉下一双眼眸深邃如海,此刻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眼尾的细纹因悲伤而愈发明显,望向唐云的目光中,藏着化不开的沉痛。
唐云没有施礼,只是呆呆的站着,凝望着朱澜,没有施礼,很失礼,只是那么呆呆的站着,呆呆的看着。
朱澜很高,很瘦,站在台阶下,需要微微仰头,鬓角几缕银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唐公子。”
朱澜开了口,语气初听只是平淡,面容也是平淡。
可这种平淡,寻常的平淡,如同潮水一般的哀伤蔓延着,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令他挣扎在悲痛之中。
“王爷。”
唐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施礼了,随即让开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旁的管家见到二十四名护卫也下马了,面色大急,刚要开口,唐云摇了摇头。
“叫他们入府,护卫王爷。”
谁知唐云说完后,朱澜也摇了摇头:“不必了。”
一声“不必”了,那些王府护卫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站在马旁,安静的站着,仿佛一台台没有丝毫情感的机器。
管家如释重负,连忙让人将饭菜送出去。
其实唐府内部的防卫力量不弱,除了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女婢外,那些吊儿郎当的下人们也都不是善茬,更何况牛犇还调了不少京卫扮做府中下人,足有二十余人。
不弱归不弱,但朱澜的二十四名护卫的压迫感实在太过强烈了。
本朝是没有重骑营的,东、南、西、北四边军也没有。
前朝开朝初期倒是有,就两支大营,重骑营。
一共八千人,一营四千人,到了前朝中期的时候,这两支骑营被打散了,也就没了重骑营。
原因很简单,养不起。
一个国朝,养不起八千骑卒,看似天方夜谭,实则很现实。
如若常年作战倒也罢了,开朝之后地盘占的差不多了,都是守城战,用不到重骑破敌。
派不上用场,这八千重骑自然没必要继续养下去了,太花钱了。
用当年户部官员的话来说,一个寻常骑卒的俸禄加装备,能抵得上至少二十个寻常步卒。
而一个重骑,能抵得上二十个寻常骑卒,至少。
值得一提的是,前朝开朝时,两支重骑其中之一的腾营主将,正是朱家祖上。
到了前朝中期、末期、本朝,也只有朱家还养着数量很少的重骑,传言只有不到百人。
朱澜一路从北地赶来,还带着二十四名重骑,也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这位有着丧子之痛的王爷,不止是为了带回世子的尸身。
作为主人的唐云,并没有寒暄客套。
作为客人的朱澜,进入唐府后也是一言不发。
二人只是走着,一前一后,唐云在前面领路,朱澜在后面跟着。
一路来到地窖前,朱澜止住了脚步,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王爷,殿下他…”
唐云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每日进出,又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推开了地窖的门,率先走了进去。
冷意,侵袭着朱澜,满是悲伤的双目,终究还是涌出了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