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御江湖 第200章 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山叠翠，千里绿树树如涛。

影随瘴雾千踪乱，山化**万里牢。

蚀骨森白鸣锈剑，十载岁月含恨逝。

忽觉掌内九宫转，一日光阴阵外飘。

世传十万大山乃是有进无出、吞噬生灵的绝地，按理当是人迹罕至。然而，当江云帆真正踏入这片传说中的禁域时，脚下却分明有一条被无数足迹踩踏出来的、蜿蜒深入山林的羊肠小径。这与他预想的荒芜景象大相径庭。不过，待他环顾四周，看清这片浩瀚山海的真实面貌后，方才恍然。

十万大山山叠翠，千里绿树树如涛！

用山的世界、树的海洋来形容眼前之景一点也不为过！目之所及，尽是连绵起伏、苍翠欲滴的巍峨山峦，层峦叠嶂，直插云霄。幽深的峡谷如同大地的裂痕，纵横交错，深不见底。古木参天，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虬龙般缠绕其间。奇花异草点缀林下，散发着或馥郁或幽异的芬芳。溪涧潺潺，飞瀑如练，鸟鸣啁啾，更添几分原始生趣。好一派雄浑壮阔、生机勃勃却又暗藏玄机的自然奇观！

如此丰饶之地，山珍奇药俯拾皆是，对于世代生活在山外的穷苦百姓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为了生计，冒险深入外围采集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况且，此地尚属十万大山的外缘，距离那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核心绝地，还相去甚远。

山势，愈发深邃险峻。脚下的小径，在深入约摸十里后，戛然而止。路的尽头，一块丈许高的青黑色石碑孤零零矗立，如同沉默的界碑。碑身苔痕斑驳，却清晰地镌刻着两行殷红如血、饱含警告意味的大字：

“十万大山十里路，转身回头是生路！”

江云帆的目光在碑文上停留片刻，嘴角泛起一丝冷峭。他此行，本就是为探这龙潭虎穴而来，岂会被区区警示吓退？不过，心中警惕也随之提升数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抬腿迈步，毅然踏入了石碑之后那片被未知迷雾笼罩的领域。

眼前景象骤然一变。脚下再无路径可循，取而代之的是盘根错节的虬根与厚积的腐叶。幸而此地古树参天，树冠如盖，遮蔽了大部分阳光，使得林下的杂草灌木难以繁茂生长，行走倒不算过于艰难。然而，在巨树之间穿梭绕行，方向感很快便迷失殆尽。

江云帆回头看了看，回头路已不见踪影，其实他早就发现此地的异常，此地的山川隐含奇门之势，俨然就是一个天然的迷阵。其实以他的阵法造诣，要退出去并非难事，不过他来此目的正是要寻找天然阵法的奥秘，他相信，十万大山不可能只是凭借眼前显浅的迷阵而成就的凶名。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暗中牵引，江云帆谨慎前行。心中默诵着奇门法诀，脚下踏着九宫方位，同时暗暗记下每一步的转折与方位变化。然而，随着深入，他心中的自信逐渐被惊疑取代。起初尚能把握一二，但每每前行一段距离，便如同跨过一道无形的界限，周遭气机陡然一变！先前推演的方位、布局的规律瞬间紊乱失效！奇门九宫、八卦生克，在此地仿佛失去了固有的法则！

并非他技艺不精，实乃此地太过浩瀚诡谲！林间光线昏暗，浓雾弥漫，隔绝了日月星辰的指引。空间方位似乎也被那股神秘力量扭曲，使人如同置身于一个不断变幻的巨大迷宫。

抬头望天，上面被密密的枝叶遮挡，且林间弥漫着一层烟雾，阳光被过滤得只剩一缕缕淡淡的白光，什么观日月堪方向根本无法使用。

江云帆从怀中掏出精巧的罗盘。磁针起初还能稳定地指向一方。他选定一个方向，坚定前行。可行不过数百步，罗盘的指针便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弄，开始毫无规律地疯狂旋转、颤抖，最终彻底失去指向！那股笼罩天地的神秘力量，竟连最基础的物理方位都能干扰扭曲！

无路可循，便顺水而行。他沿着一条清澈的溪涧向下游走去。溪水在密林深涧中百转千回，时而奔涌，时而潺潺，带着他穿行于未知的幽谷。然而，希望很快破灭——溪流的尽头，要么是只见进水、不见出水的幽深寒潭，潭水死寂，深不可测；要么便是溪水突兀地消失在嶙峋怪石之下，遁入暗无天日的地下暗河。此路，依旧不通。

江云帆并未慌乱。他收起无用的罗盘，索性摒弃一切方向感，心随意动，随性而行。如此在山林中穿行数日，干粮耗尽，便掬饮甘冽山泉，采摘辨识可食的野果菌菇。这莽莽群山，虽为绝地，却也物产丰饶，足以维持生存。

“鬼打墙……鬼怪满山飞……鬼怪斩人手臂……”

老村长那惊魂未定的描述，不时在江云帆脑海中回响。“鬼打墙”正是这天然迷阵的效果，已亲身验证。而所谓的“鬼怪”……他转悠数日，连个鬼影都未曾得见。起初怀疑是阵法本身的致幻之能，但自身毫无异状，便否定了此猜测。

既非幻觉，以老村长描述中展现的胆魄，也绝非因恐惧而生的臆想。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毒！

江云帆停下脚步，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心神沉静。吸气，呼气……细细体察着空气中每一缕细微的气息。片刻后，他猛然睁眼，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投向林间那无处不在、似有若无的淡淡白色薄雾——瘴气！ 一种蕴含特殊致幻毒素的山林瘴疠！对于他这等在万毒谷中“喂毒如食”的人来说，自然不值一提，身体早已产生强大的抗性。但对于寻常人，吸入过量，便足以引发光怪陆离、恐怖骇人的幻象！“鬼怪”之说，根源在此。

弄清了“鬼怪”的起源，那“鬼怪斩人手臂”的恐怖事件，又作何解释？这莽莽山林之中，是否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存在？他这一路所见，最具威胁的不过是野猪、山猫、毒蛇之类，连大型猛兽的踪迹都未曾发现。难道……这天然大阵本身，除了困迷，还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杀伐之能？

带着这个未解的疑问，他又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穿行了数日。眼前依旧是千篇一律的参天古木、嶙峋山石，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照此下去，莫说窥探大阵核心奥秘，只怕连脱身都成奢望。

前路茫茫，后路已断，如何破局？

“当真是当局者迷！”江云帆蓦地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既然前后左右皆被迷阵所困，何不向上寻求出路？登高方能望远！念及此，他不再犹豫，看准附近一座相对高耸的山峰，开始奋力攀爬。

山势陡峭异常，怪石嶙峋，几无落脚之处。寻常人面对此等绝壁，唯有望而兴叹。好在江云帆身负“七巧灵珑宝匣”。他取出匣中飞天神爪，精钢打造的爪钩带着坚韧的绳索激射而出，牢牢扣住上方凸起的岩石或粗壮的树干。凭借着这件利器，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艰难地登上了这座山峰之巅。

立身绝顶，罡风猎猎，吹动衣袂翻飞。极目远眺，视野豁然开朗！但见四方群山如聚，峰峦叠嶂，如同凝固的墨绿波涛，层层推涌向无垠的天际。山外有山，岭外生岭，无穷无尽，浩渺苍茫！难怪于谓之“十万大山”！

江云帆无心沉醉于这壮阔美景。他立刻在山巅寻了块相对平整的岩石，清理出一片空地。随即，他以指代笔，聚气凝神，在岩石上飞快地刻画起来。九宫格、八卦图、天干地支、星宿方位……一个简易却完整的奇门遁甲推演阵势迅速成形。

他盘膝坐于阵眼，目运神光，俯瞰下方群山走势、溪流脉络、林木分布，口中念念有词：

“西北乾宫，山势雄浑，气冲斗牛，当为开门！然其下溪流断于深潭，气滞水凝，凶吉难料……”

“正北坎宫，幽谷深邃，水气氤氲，应为休门！可谷中瘴雾浓稠如乳，生机内蕴死气，吉门藏凶……”

“东北艮宫，山形敦厚，土石稳固，遇生门！但林间地脉隐有断层，土气外泄，根基不稳……”

“开、休、生，三吉门齐聚，本应畅通无阻，为何眼前所见却吉凶交织，变幻不定？”

“不对！那东南巽宫，林木葱郁，本属杜门，性属风木！为何其中木气凋零萎靡，反而有一股厚重沉凝的土石之气勃然欲出？阴阳倒置，五行逆乱……”

“古怪！实在古怪！”

……

一番呕心沥血的推演，非但未能拨云见日，反而让江云帆脑中如同塞进了一团乱麻，彻底陷入了更深的迷雾。按照奇门要诀，生门死路本该泾渭分明。然而在此地，上一刻推演出的生门方位，下一刻卦象流转，竟陡然化作死绝之地！生死混淆，吉凶难辨，这推演如何进行下去？

他深吸一口清冽而微带寒意的山风，强行压下心头翻腾的烦躁与挫败感。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心中默诵遁甲宗秘传的《破阵诀》心法：

“九宫八卦撒星阵，气机流转，星移斗转……百花天门偃月阵，虚实相生，月隐月现……虎鹤长蛇连环阵，首尾呼应，环环相扣……”

连环阵！

江云帆心神剧震，蓦地睁开双眼，精光暴射！再看脚下这浩瀚群山，一切豁然开朗！

“环套环，阵连阵！并非单一巨阵，而是无数小型天然迷阵、困阵层层嵌套，互为表里，构成的一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连环大阵！”

若把这大阵看作是一张网，那么无数的小阵便是网眼，一环扣一环，相互掣肘，却又互为辅成，怪不得任凭自己如何推演，始终不得要领。

看破了这大阵“连环嵌套”的本质，固然是重大突破，但距离破阵却依旧遥不可及。四周群山层叠，如同巨大的屏风，阻挡着视线，根本无法一窥这连环大阵的全貌。管中窥豹，难见真形。

“必须寻一更高之处！”江云帆目光如电，扫视群峰，最终锁定在视野尽头一座鹤立鸡群、直插云霄的孤高绝峰！那便是此行的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的日子，江云帆如同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又似一个执着的解密者，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跋涉与破阵之旅。仗着看破阵法“连环”本质的眼力，加之自身精深的阵法造诣，对付这些相对独立的小型困阵、迷阵，虽需耗费心神，却已非不可逾越。他穿行于幽暗的密林，攀越险峻的峭壁，渡过湍急的溪涧，循着心中认定的方向，朝着那座中央主峰进发。

一路披荆斩棘，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峰，趟过了多少条溪谷。终于，他站在了这片群山万壑拱卫的中心——那座孤傲耸立的石山脚下。

此山通体由灰黑色的坚硬岩石构成，山势陡峭如刀削斧劈，植被稀疏，只在岩缝石隙间顽强地生长着些低矮的灌木和苔藓，与周围苍翠的林海形成鲜明对比。它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臣服的十万峰峦。

最后的攀登异常艰难。飞天神爪在光秃坚硬的岩石上难以着力，此时他功力尽失，更多依靠的是无边的毅力。江云帆手脚并用，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寻找着细微的凸起和裂缝，一点点向上挪移，其艰辛犹如登天！当他的手指终于攀上峰顶边缘，用力翻身上去时，强烈的疲惫感与登顶的豪情交织在一起。

峰顶是一块相对平坦、约数丈方圆的巨大岩石平台。平台中央，一块形如卧牛的巨岩尤为醒目。然而，江云帆的目光瞬间被巨岩阴影下的一物牢牢吸引，心头猛地一紧！

那是一具森森白骨！

衣物早已在漫长岁月中化为尘埃，只余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头颅微垂，仿佛仍在沉思。白骨旁边，斜插着一柄长剑。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剑柄也已腐朽不堪，被无情的时光侵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那笔直的剑脊，依稀还能看出昔日的锋芒。

“这是……”

江云帆屏息凝神，缓步上前。在白骨盘坐之处的岩石上，他发现了数行深深镌刻的字迹。历经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但以指腹触摸，仍能感受到刻痕的深邃与执拗。他蹲下身，仔细辨认：

“余，天机散人，痴迷阵道五十载，自诩天下奇阵无不可破。然入此十万绝地，困于迷阵一十三载，破小阵三千七百有余，终窥连环之秘。然杀阵何在？杀机何存？穷尽心力，不得其门！憾！憾！憾！今油尽灯枯，抱憾坐化于此。后来者若见，当知此阵凶险，非人力可窥全豹，慎之！慎之！——天机绝笔”

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甘、遗憾与对后来者的深切警示。

“杀阵！杀阵！果然有杀阵！”江云帆低声自语，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格外凝重。他一路行来，闯过迷阵困阵无数，虽凶险，却从未遭遇任何一座真正蕴含杀伐之力的阵法。老村长断臂之谜，天机散人至死未解的遗憾，都指向这隐藏在连环迷阵核心的、无形的致命威胁！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脚下浩瀚无垠的群山万壑。杀阵究竟潜藏何处？难道真如这天机散人一般，要在此地耗费十数载光阴，最终也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化作一抔黄土？他看了看身边那具在岁月中沉默的白骨，心情一时沉重如铅。

然而，江云帆心性坚韧豁达，片刻的低落后，眼中重新燃起不屈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丝阴霾驱散。

既已至此，岂能空手而回？他决定就在这天机散人坐化的山巅之上，暂居下来。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日月轮转为灯烛，以群山万壑为屏障。渴了，便饮石缝间积聚的朝露清泉；饿了，便采食峰顶岩缝中生长的野果和可食的苔藓地衣。他要在此地，一边参悟这浩瀚的连环大阵，一边尝试解决自身最大的隐患——涌泉穴破，真气无法存留的致命缺陷！

他的设想大胆而疯狂——在自身体内布下阵法！将逸散的真气强行禁锢在特定的经脉穴道构筑的“阵局”之中！炼身作阵，以穴为基！这是在阵法史上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创举！

直到遁甲宗那位惊才绝艳却命运多舛的宗主爻九宫横空出世，才以自身为试验场，开创了这“以身作阵”的凶险先河！虽然爻九宫最终被自己创出的“九阴煞阵”反噬，落得个不生不死的凄惨境地，但他毕竟证明了，将血肉之躯炼化为阵法载体，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体内布阵，凶险万分。周身穴道浩如星海，经络更是繁复如网。江云帆需要做的，是在这复杂无比的“人体山河”中，筛选出最合适的“阵基”穴道，再依据九宫八卦、奇门遁甲的玄奥原理，将其组合勾连，构建成一个能够稳定运转、锁住真气的“内阵”！这工作不仅庞大繁杂，更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寸断、走火入魔的下场！好在他目前体内真气微弱近乎于无，否则以他这般如同盲人摸象般的尝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也如同最疯狂的赌徒。江云帆每日除了观山推演，便是静坐内视，以意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那微弱的气流，尝试着冲击、连接不同的穴道，模拟着阵法的气机流转。每一次错误的尝试，都会引来经脉的剧烈震颤与刺痛。一个月下来，体内经脉已被自身意念冲击震伤了不知多少次。不过，经历过九阴煞气蚀骨焚心之痛的他，对于这种程度的痛楚，早已习以为常。

“簌簌……”

山风掠过石峰，带来远方林海如潮的涛声。江云帆静立山巅，衣袂翻飞，目光深邃地游离在下方层叠的群山之间。这些日子，体内布阵的进展微乎其微，如同在黑暗中摸索，难见曙光。然而，对身周目力所及的数十座山峰所构成的局部连环阵势，却已被他反复推演，参悟得七七八八。可惜，目光所及终究有限，如同盲人摸象，难窥全豹。

“若能登临九天，俯视这十万山河，洞悉其连环大阵的全貌……或许……”他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缓缓闭上双眼，心神再次沉入那玄奥艰深的内阵构建之中。这一闭眼，又是数日时光在静坐推演中悄然流逝。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唯有山巅那静坐的身影，与身旁的森森白骨、斑斑锈剑，在无声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