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墨痕里的 “我”—— 十三年的墨痂
惊蛰的雨像筛子筛过的碎银,打在 “修文堂” 的青瓦上,溅起的水花在雕花窗棂上晕出浅痕,像谁用墨笔轻轻点染。沈砚之握着羊毫笔的手悬在宣纸上,笔尖的墨汁凝滞了三秒,终于还是滴落在《寒山图》的残卷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像朵迟迟不肯绽放的墨梅,绽在 “寒江独钓” 的留白处。
这是他修复这幅宋画的第十三年。画轴展开时,末页 “归雁图” 的位置始终空着,绢本泛黄,却不见半笔鸿雁的影子。师父顾寒山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掐进他的皮肉:“砚之,务必补全…… 此乃我门传承之要,不可辜负。” 这句话像道无形的符咒,十三年来,日夜悬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修复室的樟木柜里,整齐码着十三本线装修复笔记,蓝布封皮被摩挲得发亮。每本的扉页都写着 “沈砚之” 三个字,笔锋从最初的青涩拘谨,到后来的凌厉紧绷,一年比一年用力,仿佛要将 “传承者” 三个字刻进纸里。最底层的抽屉压着张泛黄的药方,是顾寒山去世前的最后一张处方,上面 “肝气郁结,心神不宁” 六个字,被他用朱砂笔圈了无数遍,圈痕重叠,像道解不开的绳结。
“沈先生,门口有人送东西来,说是顾老先生的旧识。” 学徒阿竹的声音带着怯意,打断了他的专注。这姑娘来修文堂半年,从没见过先生如此投入,连呼吸都怕惊扰了案上的古画。
沈砚之放下笔,转身时撞见个穿灰布长衫的陌生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清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在哪幅旧画里见过。对方递过个紫檀木盒,木纹细腻,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旧物:“在下苏妄,家传的旧物,听闻沈先生在补《寒山图》,或许这东西能帮上忙。”
沈砚之的指尖触到木盒的瞬间,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 —— 盒身的温度竟与他常用的 “寒山砚” 如出一辙。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素色锦缎,托着半张残纸,纸质、墨迹与《寒山图》的绢本如出一辙,画的正是那缺失的 “归雁图” 局部 —— 三只鸿雁正掠过江面,翅膀的留白处有个极小的 “妄” 字,用淡墨写就,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这是……” 他的喉结滚动,十三年来,他翻遍了《宣和画谱》《历代名画记》,甚至托人去故宫博物院查过藏本,从未见过这半张残页的记载。苏妄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眼角的弧度竟与顾寒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家祖与顾老先生是故交,这残页是当年顾老先生暂存的,临终前嘱托若遇补画之人,便转交于他。”
阿竹端来的雨前龙井凉透了,沈砚之却浑然不觉。他盯着残页上的 “妄” 字,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 “执念如妄,破妄方能见真”。那时他年轻气盛,总觉得这是句玄虚的禅语,此刻却觉得这字像面镜子,照出自己十三年来的偏执 —— 为了补全画作,他推掉了所有同窗聚会,疏远了远房亲友,连母亲临终前打电话想再见他一面,他都以 “正到补画关键处” 为由推脱,直到赶回家时,母亲的眼睛已经闭了,床头柜上还放着他最爱吃的桂花糕。
深夜的修复室,孤灯如豆。沈砚之展开所有修复笔记,一页页翻看,突然发现每页的右下角都有个模糊的墨点,大小不一,却隐隐能连成轮廓。他拿出张宣纸,将笔记按年份排开,把墨点一一拓印上去 —— 竟拼成了一只鸿雁的剪影,翅膀张开,像是要冲破纸页的束缚。他猛地惊觉,自己早已把 “补全画作” 当成了活着的全部意义,这个 “沈砚之” 被执念困在十三年前的雨夜里,从未向前挪动过分毫。
第二节:残页里的影 —— 画谱中的破绽
谷雨的清晨,薄雾未散,苏妄又出现在修文堂门口,手里捧着本线装书,蓝布封皮上写着《顾氏画谱》四个字,字迹苍劲,正是顾寒山的手笔。“沈先生,” 他把书推到沈砚之面前,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您看这页,是顾老先生二十五岁时画的《归雁图》,和您这半年补的稿,是不是很像?”
沈砚之的呼吸骤然停滞。画谱上的鸿雁羽翼舒展,尾羽带着自然的弧度,水面的波纹用淡墨勾勒,流动感十足,透着种 “行到水穷处” 的释然;而他补画的草稿里,鸿雁的翅膀总是紧绷着,线条僵硬,像是被无形的框子束缚着。“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画谱上摩挲,“师父的手稿里,翅膀的角度明明是四十五度,尾羽要分七根,你这画谱……”
“是您记错了吧?” 苏妄翻到画谱扉页,上面有行蝇头小字:“画者,心印也,执于形则失其神,求于似则失其真。” 字迹力透纸背,确是顾寒山的笔迹无疑。沈砚之的手指在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想起师父教他的第一堂课:“修复古画,不是要复制它的每一笔,是要读懂画者的心,让古画在当代重生。” 那时他只当是师父故弄玄虚,总觉得 “修复” 就得 “一模一样”,现在想来,自己早已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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