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孙权仍在厅中徘徊。青石板上月影斑驳,恰似他纷乱的思绪。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他不必回头,便知是张昭那老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轻咳——这位江东重臣总是刻意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连脚步声都收敛得恰到好处。。
主公夜半独立,可是为荆州之事忧心?张昭的白须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子布来得正好。孙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孤正在思量适才殿上之事,母亲……唉!一声长叹惊飞檐下宿鸟。
张昭闻言微微前倾身子,额间皱纹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他今日特意着了件灰鼠皮里的深衣,领口露出的中衣却浆洗得雪白,在这阴冷的冬日里透着股刻板的整洁。主公勿忧,此事易耳。他忽然轻笑,灯影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老臣倒有一策,不费一兵一卒可制荆州。
孙权猛地转身,紫貂大氅在青石砖上扫过一道弧线。他注意到张昭右手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正在微微转动——这是老臣子盘算大事时的习惯动作。
只需遣一心腹猛将,张昭突然上前半步,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比划着,率五百精锐扮作商旅,暗渡长江。携国太手书‘病危’密信直入荆州,诓郡主携小公子速归探母,闻讯必乱。届时……
他手指蘸茶,在案上画出荆州地形:刘备年过半百方得此孙辈,刘封更是视若珍宝。指尖重重点在襄阳,届时以母子性命相胁,何愁荆州不换?
若刘备不允——张昭突然折断手中竹筹,则显其无情无义,我师出有名!
妙极!孙权突然击掌,惊得廊下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他眸中精光一闪:吾有一心腹,名为周善,胆量过人,自幼穿房入户,跟随兄长征战多年,可当此任。他击掌三声,阶下阴影里倏地跪出一人。
周善,参见主公。沙哑的嗓音像是生锈的刀刃在石上磨砺。
只见其身形瘦削如猿,裹身黑衣吸尽月光,左颊刀疤蜿蜒至颈,腰间皮囊微鼓,隐约传出液体晃荡声。
张昭眯眼打量:穿堂燕周善?
那人咧嘴一笑,缺了半颗的犬齿在烛火下泛黄:正是末将。
张昭微微颔首,从袖中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锦帛,递与周善:此乃仿国太手书,墨中掺了安神汤药,遇热则散发药香。他指尖轻点帛书一角,此处特意染了鸡血,遇水即化,可作呕血之状。又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帕上暗红斑驳:此帕浸过朱砂与黄连汁,既有血腥气,又带药苦味。他将丝帕折成方胜状,与锦帛一并交予周善,郡主见之,必信无疑。
张昭最后叮嘱:切勿泄露秘密,立即启程!
建业城外,晨雾如纱,五艘靛青商船悄然离岸。船身吃水极深,上层堆满苏绣越瓷,下层却暗藏利刃弓弩。五百精锐水军,人人屏息静气,不发一言,粗布麻衣下皆着软甲,腰间短刃寒光隐现。
周善独立船头,江风掀起他的外袍,露出内衬的软甲寒光。他左颊刀疤处贴了膏药,缺齿的牙槽嵌了颗金牙,活脱脱是个常年奔波的行商。船队昼伏夜行,每经关卡,便有水手捧出盖着吴侯印玺的吴郡商引,绢帛边缘故意蹭了茶渍,显得陈旧可信。
数日后,汉水薄雾弥漫,商船悄然泊于襄阳码头。周善戴斗笠遮面,疤脸隐于阴影之下,手中攥着一封熏了沉水香的密信——正是仿国太笔迹所书。信纸边缘特意沾上茶渍,墨迹晕染处似有泪痕,火漆印中混入吴国太常用的安神香粉,几可乱真。
他带了数十人登岸,寻江东暗子安排了马车,自己则独自来到州牧府前,神色哀戚,对侍卫道:吴侯家事,速报郡主!侍卫见他神态紧急,又有文书,不敢怠慢,急入内通报。
孙尚香正在内室绣着婴孩的虎头鞋,忽觉心口刺痛,针尖扎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锦缎上。侍女匆匆来报:郡主,东吴来人求见!
她指尖微颤,自嫁入荆州,江东极少遣人,多是她与母亲书信往来。她放下绣绷,整了整衣襟:让他进来。
周善快步走入,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焦急。他跪下行礼时,孙尚香注意到他靴子上沾满泥泞,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郡主,国太……国太她……周善声音哽咽,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奉上。
信纸在孙尚香手中微微颤抖。信中字迹潦草,墨迹晕染处似有泪痕,言说国太染上怪疾,药石罔效,日夜呼唤女儿名字。最后几行字迹更是凌乱:若迟恐不及相见,望携子速归,见最后一面。
母亲……一滴泪珠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二字。孙尚香想起上月收到的家书还称国太身体康健,怎会突然病危?可眼前这封密信上的笔迹确实是母亲亲笔,火漆印鉴也做不得假。
周善以额触地:国太每日昏醒不定,御医说……说就在这三五日内。郡主若迟了,只怕……他说到此处,竟伏地痛哭起来。
孙尚香攥紧帛书,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她想起童年时国太为她梳发的温柔,想起出嫁那日母亲强忍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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