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录 第66章 滚烫

被迫陪将军守了一夜的军医正在幕帘外打瞌睡，谢远洲一喊，孙军医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赶紧打帘入内。

片刻后，孙军医收回手，“将军，刘姑娘脉象已趋平稳，性命无虞。只是身子骨本就偏弱，此番又耗损元气，受了惊吓，需得好生静养调理一段时日方可。”

闻言，谢远洲眉头皱的更紧。早前在围场受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会儿又伤了...终究是他这个做义兄的失职，没能照顾好她！

“哥哥别担心，我没事的。”白玉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开口便是虚弱至极，还夹着一丝初醒的绵软，却努力朝他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真的，我只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啦。”

她越是这般故作轻松，越是为他贴心着想，谢远洲心口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就越是汹涌。那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但翻腾的厉害，他几乎能听到它在心头肆意奔流的轰鸣。

谢远洲别开视线，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情绪用力咽下，干巴巴道，“没事就好。”

“将军！”

陈酒在帐外求见，得将军准许后大步入内，隔着幕帘抱拳行礼道，“王五那厮招了！”

谢远洲霍然转身，“说！”

“是元漪！”陈酒垂着头仍难掩愤怒，咬牙切齿，“她昨日找上王五，用重金收买于他，命其在子时守卫换班之际将刘姑娘绑出府，带到城外乱葬岗... ...”

陈酒因过于愤怒而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待缓下这股杀人的冲动才继续道，“而且她严令王五，绝不可让刘姑娘轻易死去，必得饮下令人神志清醒的药物，受尽折磨，虐杀致死！最后还要王五将此事做成被城外暴民劫掠的假象！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简直、 简直令人发指！”

谢远洲缓缓站起身，掀开幕帘走了出去，高大的身影立在巨幅北邙山地形图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折磨...虐杀...暴民劫掠...呵... ...”

谢远洲勾了勾唇，心底对元猗最后一丝故交之谊也消失殆尽，声音陡然转厉，“我竟不知，昔日金枝玉叶的郡主何时堕落成披着人皮的毒物！更不知我谢远洲治下，竟出了王五这等贪财忘义、助纣为虐的败类！”

他猛地抬眼，眸中满是决绝的杀意，“传我军令！陈酒点十名亲兵回府一趟，将元猗即刻逐出将军府！剥去华服，夺去钗环，扔去城外流民最多的地方。既然她想看‘暴民劫掠’的虐杀戏码，本将军成全她！”

“末将遵命！”

陈酒眼中恨意难平，抱拳应诺，转身就要冲出大营，却被一道虚弱而坚定的声音拦住去路。

“等等。”

谢远洲和陈酒愕然回头，少女已不知何时起身，掀帘而出。她身上还披着谢远洲那件宽大的斗篷，长及曳地，衬得她身量愈发纤细娇小，仿佛一阵风便会将她带走。这模样让谢远洲下意识上前搀扶，却又硬生生定在原地，“出来做什么，快回去歇着。”

“哥哥，不能这样做。”少女固执非常，“不要将她扔出府去。”

陈酒满眼难以置信，谢远洲更是不认同，肃着一张俊脸道，“泠儿，她买凶绑你，更要将你虐杀致死，如此歹毒心肠，百死莫赎。你的仁慈，不该用在她身上！”

“我知道，元姐姐这样害我，我也很怕。”

白玉章伸手拉了拉斗篷，将自己裹的更紧。

“可是哥哥，你想将她扔给暴民，这样做不好。”

迎着谢远洲不解的目光，白玉章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哥哥难道忘了，两日前是你亲口说的，你守大瑨疆土，守大瑨纲常法度，若哥哥今日为了给我报仇就对她动私刑，那哥哥守的法度岂不是成了空谈？况且... ...”

白玉章垂眸，目光扫过谢远洲紧握的拳头，那双会挽弓握戟的手此刻正因暴怒而微微颤抖。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拳头。

“我的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哥哥的刀锋当指向外寇叛贼，绝不该染上内宅妇人的血，哥哥说对不对？”

孙军医微微瞪大了眼，他想不到这少女如此能说会道，此番话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便是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要心软...孙军医背起药箱退至帐外，心知将军这道军令是传不下去咯！

帐内依旧沉默，只有帐外士兵操练的呼喝不断。

手背上覆着的细嫩指尖微凉，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他指缝间倾泻的暴戾。谢远洲不自觉浑身僵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生怕惊了她。

面前少女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想的竟不是报复，而是他谢远洲的清白与道义，是他手中刀锋所向... ...谢远洲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是等不到他的答案，她竟将小指勾进他的指间，迫得他轻易松开了拳头，她得逞般笑着，拉着他的大手晃了晃，“哥哥？”

少女清澈的眸子映着谢远洲此刻狼狈的悸动，他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自两人肌肤相贴处迅速蔓延，席卷四肢百骸，心也如同揣了个鼓进去，敲得比军鼓还响，几乎要震碎坚硬的铠甲。

陈酒望着那两人，脸上的快意早已消失。他亲眼看见将军眼中的暴戾如潮水褪去，只余下前所未有的柔软，这个发现足以令他惊惧。

白玉章也察觉到谢远洲似乎已经被自己说动，于是匆匆收回了手。微凉柔软的触感骤然离去，谢远洲手中一空，心也随之隐隐失落，他转身看向陈酒，挥了挥手，“将元漪暂且软禁府中，严加看守，待此间事了再依律处置。至于王五... ...”

谢远洲眸中寒光一闪，“按军法，背主通敌，罪不容诛！枭首示众！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末将领命！”

陈酒抱拳行礼，转身大步离去，甲胄碰撞声很快消失在帐外。

帐内只剩下两人，谢远洲有意无意看向自己的手背，方才被她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瞬间滚烫的温度，若有似无，比外头呼啸的山风还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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