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奶头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云把月亮裹得密不透风,院子里的白灯笼被风扯得"哗啦啦"响,光透过纸罩子洒在地上,像摊开的白孝布。
当我爸和我姑刚把灵堂的香灰倒掉,三姑奶的儿媳妇翠兰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三盏热茶,杯壁上的茶垢积得发黑,像没擦干净的血痂。
"大哥,小姑,喝口茶暖暖。"翠兰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天没合眼,眼泡肿得发亮,颧骨上沾着点烧纸的黑灰。
突然,她把茶杯往八仙桌上放时,手指抖得厉害,"当啷"一声,最边上那杯差点翻了。
然后我爸伸手扶了一把,指尖刚碰到杯壁就猛地缩回来——烫得邪门,明明晾了足有一刻钟。
他抬眼时,正撞见翠兰盯着三姑奶的遗像发愣,背影僵得像块浸了水的木头,连风扫过她的衣角都没动一下。
灵堂里的香烧得正旺,三炷香的烟柱笔直地往上冒,到了房梁附近突然拐了个弯,齐齐往翠兰那边飘,像三条黑色的蛇在追她。我姑往我爸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她这是咋了?从刚才就不对劲。"
三姑奶走得突然。那天早上还在院子里晒三姑爷爷的褥子,喊着"老东西昨晚又尿床了",中午就倒在了灶台边,手里攥着块没切完的姜,指甲缝里还嵌着姜皮,黄澄澄的,像凝固的脓。
三姑奶照顾瘫在床的三姑爷爷十二年,喂饭、擦身、翻背,连三姑爷爷的亲儿子老三都嫌脏,只有她一天没落过,村里人都说她是被熬干的。
"翠兰,坐下歇歇。"我姑往旁边挪了挪板凳,板凳腿在青砖地上蹭出"吱呀"的响,"老三去买纸马还没回?"
翠兰没动。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颤,像寒风里的玉米杆。
我爸看见她的手慢慢抬起来,平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红漆桌面的纹路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印。
"秀兰这一辈子,苦啊。"我姑叹了口气,刚要伸手拍翠兰的背,翠兰突然开口了。
那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又哑又沉,带着股老烟袋的焦味——是三姑奶的声音,却比生前冷了十倍,冻得人耳朵眼发麻。
"我照顾他十来年......"
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安静的堂屋里荡来荡去,撞在灵堂的白幡上,震得幡角"簌簌"地响。
我爸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瓷片溅到脚边,他却像被钉在板凳上,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又瞬间冻成了冰。
翠兰的嘴动得很慢,像是有人在后面扯着她的下巴,每说一个字,嘴角就往耳根咧一下,露出里面的牙床,白森森的。她的眼睛空得吓人,瞳孔里映着灵堂的白灯笼,晃出一圈圈青白的光,却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最后......我比他还先走了......"
这句话说完,翠兰突然"哇"地哭了起来。不是女人家的抽噎,是像男人一样的嚎啕,眼泪砸在桌面上,混着刚才泼出的茶水,晕成一个个黑圈,顺着桌沿往下淌,像在流血。她的肩膀抖得快要散架,手死死攥着桌布,指节白得快要裂开,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像一条条青虫在爬。
我爸和我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灵堂里的香突然"唰"地灭了一根,烟柱歪歪扭扭地飘向翠兰,在她头顶打了个旋,钻进她的头发里。里屋三姑爷爷的哼唧声突然停了,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咳得撕心裂肺,床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
翠兰哭了足足两分钟,突然停了,哭声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变得茫然,像刚睡醒的孩子。她看着满地的瓷片,又看了看我爸和我姑紧绷的脸,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咋了这是?我手滑了?"
她弯腰去捡瓷片,指尖被锋利的缺口划开道血口子,血珠"啪嗒"滴在地上的茶水里,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她"嘶"了一声,才像是感觉到疼,慌忙用袖口去擦,把血蹭得满袖子都是。刚才那股阴森劲儿全没了,只剩下疲惫和慌张,像个刚从噩梦里惊醒的人。
我爸的喉咙干得发疼,咽了口唾沫才挤出句话:"没事,我们......我们先走了。"他拽着我姑往门外走,胳膊肘撞在门框上,疼得钻心,却没敢停。
刚走出院门,就听见里屋传来三姑爷爷的喊声,气若游丝,却很清楚:"秀兰!你切姜呢?咋不给我端点水?"
我姑猛地回头,灵堂的白灯笼正好晃过窗纸,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在灶台边弯腰切着什么,手里的刀"咚咚"撞着案板,节奏和三姑奶生前切姜一模一样——她总爱在灶台上切姜,说"老东西胃寒,顿顿离不了这口辣"。
可翠兰明明还在堂屋里捡瓷片。
"走!快走!"我爸拽着我姑往巷口跑,跑得太急,我姑的鞋都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碎石子路上,疼得她眼泪直流,却不敢回头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