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槐树上,猫头鹰叫到第六夜时,树影已经歪得像口斜放的棺材。树身的裂纹里渗出些黏糊糊的汁液,黑褐色的,像陈年的血,顺着树干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一滩,被夜风一吹,泛出腥甜的味。
我蹲在姥姥家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饼,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潮虫,正顺着门槛的缝往里钻。西院舅妈家的灯还亮着,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渗出来,在地上投出些碎字,"奠孝寿",拼拼凑凑的,像谁写了一半的遗书。
"别老盯着那边。"姥姥攥着把艾草从屋里出来,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手里的艾草梗子被她捏得发皱,绿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夜猫子叫,魂魄跳,去给灶王爷烧柱香,让他老人家挡挡。"
她的手抖得厉害,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香。第一根划到一半就断了,第二根刚着就被风吹灭,第三根终于在掌心燃起来,火苗舔着香头,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褪色的门神,眼眶处被虫蛀了个洞,黑黢黢的,正对着西院的方向。
西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粗瓷碗摔碎的响,紧接着是舅舅的骂声,糙得像磨盘碾过石头:"你个丧门星!还敢摔碗?我打死你个不下蛋的鸡!"
"又吵了。"姥姥往西边瞥了眼,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一堆,像座微型的坟,"这日子,熬不住了。夜猫子叫到第六夜,就快......"她没说下去,只是把香插进灶王爷的香炉,插得很深,像在钉什么东西。
早饭时,舅妈端着碗红薯粥过来了。她的眼泡肿得像含着水,眼皮上还有道红印,是被舅舅打的,可嘴角却挑着,露出颗镶金的门牙——那是前年跟舅舅去镇上赶集,在李记牙科花五十块钱镶的,她说要跟村里的寡妇翠兰比着亮,翠兰的金牙是三十块钱的。
"婶子,"她往姥姥碗里夹了块腌萝卜,金牙在晨光里闪了闪,映得萝卜块都泛着黄,"我昨儿个梦见盖房子了。"
"盖房子?"姥姥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竹筷子在粗瓷碗沿上硌出浅坑,"啥样的房子?"
"可不是嘛。"舅妈喝了口粥,声音里带着笑,喉结动得像吞了个活物,"青砖大瓦房,屋脊上还蹲着俩石狮子,眼睛是绿琉璃的,夜里能发光。门帘是红绸子的,风一吹,哗啦啦响,比村东头老地主家的还阔气。院里还种着花,红的黄的,就是闻着有点腥......"
姥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粥洒了半碗,在桌上漫开,像滩没擦干净的血:"你这丫头片子,咋啥都敢说!"她的声音发颤,额头上的青筋跳着,像条挣扎的蚯蚓,"咱这地方的讲究,梦见盖房是......是修阴宅!只有死人......"
"谁死我都死不了。"舅妈猛地站起来,红薯粥碗往竹筐里一扔,筐沿磕在她的胯骨上,她却没躲,皮肉撞出"咚"的闷响,"我还等着抱大胖孙子呢。再说了,那房子里还摆着我爱吃的油糕,黄澄澄的,上面撒着白糖,我都闻见香味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脚后跟磕在姥姥家的门槛上,"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砸进土里。我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蓝布褂的后襟沾着片黄泥巴,形状像只没睁眼的猫,尾巴尖还翘着,正对着南岗子的方向。
当天傍晚,二姨来了。她挎着个蓝布包,包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花瓣都歪向一边,像被人踩过。刚走到院里就直打哆嗦,说路上被风吹着了,领口的扣子扣错了位,露出的脖子上有片青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婶子,我昨儿个做了个怪梦。"二姨往炕里挪了挪,红帕子在手里拧成了绳,帕角绣的"平安"二字被她攥得发皱,"梦见个女的,穿件红棉袄,青布裤子,背对着我,往南岗子走。"
姥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皱纹里像藏着无数双眼睛:"南岗子?那地方除了坟头就是荒草,十年前还吊死过一个外乡媳妇......"
"可不是嘛。"二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帕子边缘都被她咬出了牙印,唾沫把布面浸得发乌,"那女的走得可快了,脚不沾地似的,两边的坟头都冒着白气,像刚烧过纸。我喊她,她也不回头,红棉袄的后襟被风吹起来,露出里面的白棉花,一缕一缕的,像......像坟头飘的幡。"
我突然想起舅妈那件红羽绒服——去年冬天在镇上供销社买的处理货,洗得发白,里子的棉絮总往外钻,挂在院里晒的时候,风一吹就飘起来,真像二姨说的那样,像幡。
正说着,西院的吵架声炸了锅。舅舅的吼声像头被捅了的野猪,震得窗纸都颤:"你还敢顶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舅妈却没声,静得疹人,连平时总爱叫的那只芦花鸡都没了动静。
没过多久,二姨突然蹦起来,红帕子掉在地上,露出她盘在头顶的头发,里面缠着根白线头,像根细麻绳:"坏了!这静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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