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的盘山道像条浸了水的黑绸带,缠在半山腰。香樟树的叶子密得能拧出水,阳光费劲地钻过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我攥着妈妈买的,粉色的糖丝黏在手指上,甜腻中带着股树汁的腥气。她的手牵着我,掌心的汗把我的小手泡得发皱,凉丝丝的,像握了块浸了水的海绵。
"慢点,别摔着。"妈妈的声音被树叶滤得发飘,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是去年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袖口还新,蹭着我的手腕时,像蝴蝶翅膀扫过皮肤。她的步子迈得大,我得小跑才能跟上,鞋跟磕在石板上,"嗒嗒"响,像只慌张的小兽在追。
这条路老人们都叫"窑子坡",因为半山腰有个废弃的砖窑。说是砖窑,其实就是个黑黢黢的土洞,洞口被疯长的灌木遮了大半,只露出个月牙形的黑缝,像谁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听公园里的扫地大爷说,这窑子解放前就有了,烧砖时塌过一次,埋了七个瓦匠,后来改成垃圾洞,什么烂菜叶、破家具都往里扔,夏天老远就能闻见酸臭味,像腐烂的尸体在喘气。
那天是周日,公园里人不少,山下的儿童乐园传来旋转木马的音乐,咿咿呀呀的,混着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热闹得很。可一上窑子坡,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咚咚"声,闷沉沉的,像有人在敲鼓。
我那时刚满六岁,对什么都好奇,看见路边的蒲公英就想摘,看见石板缝里的蚂蚁就想蹲下来看。妈妈被我拽得走走停停,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别磨蹭了,一会儿该热了。"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掐了一下,不疼,像在撒娇似的提醒。
就在她转身去够树上的野酸枣时,我抬了下头。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正好看见对面的窑洞口。
洞口堆着半袋烂白菜,菜叶黄得发黏,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转。而在白菜后面,有个黑影在动。不是正常人走路的样子,是蹦的——膝盖不弯,胳膊肘不曲,双手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像被绳子捆住了似的,直挺挺地往上蹿,再重重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传过来,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发颤。
那身影很高,看着像个成年男人,穿的衣服是深色的,辨不出是黑是蓝,后颈处却有块显眼的白,像贴了片膏药。他蹦得极有规律,一下,又一下,每次落地时,洞口的烂白菜都会抖三抖,几片黄叶子"簌簌"往下掉,像在为他的动作伴奏。
我手里的"啪"地掉在地上,粉色的糖团摔成一滩,沾了些泥土,像块被踩烂的血肉。
"怎么了?"妈妈回头时,正好看见我盯着窑洞口发呆,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指尖在我后颈捏了一下,带着点紧张的力道,"看什么呢?那地方脏得很。"
"妈,"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发哑,手指着那个黑影,"那......那有人在蹦......"
妈妈眯起眼睛,手搭在额头上挡着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哪有人?是风吹的垃圾袋吧?你看那黑塑料袋,被风吹得一蹦一蹦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糖团已经沾了草屑,她捏着糖棍晃了晃,"都脏了,扔了吧。"
可我明明看得清楚。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那个黑影又蹦了一下,这次蹦得特别高,露出了整个脑袋,圆圆的,没有头发,后颈的白片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块反光的玻璃。他落地时,我甚至看见洞口的灌木都跟着晃了晃,有片叶子慢悠悠飘下来,正好落在他刚才蹦过的地方。
"不是塑料袋!"我急得快哭了,拽着妈妈的衬衫袖子使劲晃,布料被我扯得变了形,"他有头!有胳膊!就那样......那样蹦!"我学着那个黑影的样子,双手贴在身侧,直挺挺地蹦了一下,膝盖磕在妈妈的腿上,"咚"的一声。
妈妈的脸色突然白了,像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她猛地把我抱起来,胳膊勒得我肋骨生疼,转身就往山下走。她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高跟鞋的鞋跟在石板上打滑,好几次差点崴到脚。"别学了!"她的声音发紧,带着点我从没听过的慌,"小孩子家瞎蹦什么!"
我被她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肩膀,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肥皂味,混着点汗味。路过一个拐弯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还在蹦,只是这次,他好像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我们这边。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像躲在树叶后面的蛇。
那天下午回家后,妈妈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洗了很久的脸。我趴在门缝上看,看见她对着镜子,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水珠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落在洗手池里,"滴答滴答"响,像谁在哭。镜子里的她,后颈处不知何时沾了片树叶,绿得发黑,像贴了块诡异的胎记。
夜里睡觉,我总觉得窗外有"咚咚"声。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树枝摇晃的影子,那些影子忽高忽低,像无数个直挺挺的人影在蹦。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得胸口发疼,可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和窑洞口那个黑影蹦的节奏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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