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走的那天,粥锅还温着。我和建军在外地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手机听筒里传来婆婆的哭声,像被水泡过的破布在扯:"你爸......喝第三碗粥时呛着了......脸紫得像茄子......我捶不动啊......他那么胖......"她的指甲刮着听筒,"咔啦咔啦"响,像在挠棺材板。
火车过隧道时,信号断成雪花。黑暗里,建军的手攥得我手腕生疼,指节发白如纸,勒出的红痕像道细麻绳。他爸五十八岁的生日刚过,视频里还举着腌菜坛子给我们看,玻璃罐里的芥菜泡在黄卤里,绿得发亮,坛口缠着圈蓝白格子布,边角磨得起毛——那是婆婆的陪嫁围裙改的。"等你们回来,就着新米熬的粥吃,"公公的声音隔着屏幕发闷,唾沫星子溅在镜头上,"比肉香。"
老家的灵棚搭在院门口,黑布上的"奠"字被风扯得变形,像个咧开的嘴。棺材停在客厅中央,红漆擦得锃亮,照出人影,却总觉得那影子比实际的人多出半截,脚不沾地。婆婆坐在草席上,手里攥着块蓝白格子的擦碗布——那是公公生前用的,边角磨得起毛,上面还沾着点黄渍,像没擦干净的粥。她的指甲反复抠着布上的格子,把线都抠松了,露出里面的白棉絮,像骨头渣。
"他总说我洗的碗有油星子,"婆婆的声音发飘,布角在她手里拧成麻花,"非要自己再擦一遍......那天早上,他擦完碗,突然说这布腥得很,像沾了血......"
殡仪馆的冷柜拉开时,寒气裹着股怪味扑出来,像冰窖里混了咸菜卤,还带着点甜,像馊了的粥。公公躺在里面,嘴微微张着,嘴角凝着点白,像没咽下去的粥渣。他的手蜷着,拇指死死抠着食指第二关节,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不是院子里的黄土,是种发绿的淤黑,像腌菜坛底的泥。我盯着他的手腕,发现那串戴了三十年的玛瑙手串不见了,珠子红得像血,他总说能辟邪。
"别碰。"穿蓝褂子的工作人员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套沾着霜,指尖压出五个白印,"冻硬了,强行掰会折。"他的目光扫过公公的手,突然皱起眉,"奇怪,一般人死后手都是松开的......"
我的指尖还是蹭到了公公的手背,冰得刺骨,却又隐隐透着点麻,像有微弱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建军突然拽开我,他的手抖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别瞎摸......"他的侧脸抽搐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口,"爸生前最讨厌别人碰他的手,说那是抓钱的手。"
第二天烧纸时,风卷着纸灰往人眼睛里钻。我蹲在棺材侧后方烧纸钱,火苗舔着黄纸,发出"噼啪"的响,像谁在嚼脆骨。纸灰飞起来,落在棺材盖的红漆上,留下浅灰的印子,倒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供桌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中间那炷灭了,烟柱弯成个勾,缠着旁边的香往上爬,像条蛇。
"咚。"
一声闷响从棺材里滚出来,不高,却震得人耳膜发麻,棺材盖的红漆都颤了颤。我手里的纸钱"哗啦"散了一地,火苗顺着风窜上来,燎到我的裤脚,烫出个小洞,像被牙咬过。
"咋了?"建军回头时,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他刚给吊唁的人磕完头,额头红得发亮。
"没......"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盯着棺材盖。红漆上有个圆印,比刚才的纸灰印深,像有人用指关节按过,边缘还沾着点白,像没擦净的粥。
风突然停了,连黑布都垂在竹竿上不动。周围的哭丧声、说话声仿佛被掐断,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在这时,棺材里又响了,是"嗯——"的一声,拖得很长,像被人捂住嘴的闷哼,尾音还带着点颤,像老头喝多了打的嗝,却又比嗝更沉,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股咸菜味。
我猛地站起来,腿肚子转筋,后腰撞在供桌的桌角上,疼得眼前发黑。抬眼望去,满院子的人都各忙各的:穿白孝服的晚辈在磕头,额头撞地的"砰砰"声像敲棺材;邻居们围着说宽心话,唾沫星子溅在彼此的孝布上;婆婆正给个戴白帽的老太太递孝布,嘴角扯出僵硬的笑,露出颗镶金的牙——那是公公前几年带她镶的,说"死了也得有颗金牙压惊"。
没人听见。
"建军!"我拽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血珠冒出来,"棺材里有声音!像爸在......在哼......"
建军的脸"唰"地白了,飞快地瞟了眼棺材,又触电似的转回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你累疯了?白事先生说......说可能是尸气......"他的手在发抖,捏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头顶的斑秃,和公公的一模一样。
白事先生蹲在墙根抽旱烟,烟杆是根黑沉沉的木头,雕着看不懂的花纹,像盘着条蛇。他听见我们说话,抬起眼皮,烟锅里的火星在他眼窝的阴影里明灭。"尸气?"他嗤笑一声,露出颗黄牙,牙缝里塞着黑渣,"热胀冷缩是常理,但这声儿......得看谁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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