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地戳向天空,像只枯瘦的手。我蹲在树底下捡槐米,指尖被扎得生疼,槐米的清香里混着点土腥味,是刚下雨的缘故。树杈上落着只灰扑扑的鸟,羽毛乱糟糟的,叫起来不是"叽叽喳喳",是"喳喳"的单音,拖着长调,像个小孩在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树上小鸟叫喳喳,妹妹妹妹你为什么哭......"
身后突然飘来个细细的声音,像根线,轻轻刮过我的后颈。我猛地回头,槐米撒了一地——树影里站着个小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红裙子,裙摆沾着泥,扎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的红绸子歪歪扭扭地耷拉着。她怀里抱着个洋娃娃,布做的脸,两颗黑纽扣当眼睛,嘴角缝得咧开老大,像在笑,又像在哭。
"你是谁?"我的手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这村子就几十户人家,我打小住到大,从没见过这号小孩,她的红裙子在灰扑扑的树影里,红得像团火。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我,眼珠子黑沉沉的,像两口没底的井。羊角辫随着她歪头的动作晃了晃,红绸子扫过她胳膊,留下道淡红的印子。怀里的洋娃娃突然"啪嗒"掉在地上,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发出闷响。我瞅见娃娃后脑勺缝着块皮,颜色比别处深,边缘歪歪扭扭的,像块没缝好的补丁,上面还沾着几根细毛。
"它叫念念。"小姑娘弯腰捡娃娃,手指又细又白,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像刚挖过土。她把娃娃搂回怀里,下巴抵着娃娃的头顶,"我爸爸做的,他最会做这个了。"
"你爸爸真厉害。"我敷衍着,脚往后挪了半步。这娃娃太怪了,胳膊腿的比例跟真小孩似的,关节处缝着褶皱,像能弯能转,布面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些什么。
"他还会做别的。"小姑娘突然笑了,嘴角咧得跟怀里的娃娃一模一样,露出两颗尖尖的牙,"他会把皮剥下来,用石灰泡软了,缝成想要的样子,针脚密得很,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吓得后退半步,踩碎了手里的槐米,绿色的汁液溅在鞋上。她怀里的洋娃娃眼睛好像动了动,黑纽扣在树荫里闪了闪,光落在我脸上,凉飕飕的。
"你家在哪?"我想赶紧走,这小孩说话太吓人,眼神直勾勾的,像盯着块肉。
"就在那棵树下。"她抬手指向村西头,胳膊伸得笔直,红裙子的袖子滑下来,露出小臂上道淡粉色的疤,像条虫子。顺着她指的方向,能看见棵歪脖子老榆树,树干上爬满了藤蔓,树底下鼓起个土包,圆圆的,像座没立碑的坟。"我妈妈在里面睡午觉呢,睡了好多年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瞅,老榆树下的土包上长着丛野蔷薇,花瓣红得发紫,风一吹就往下掉,落在土包上,像撒了把碎红布。去年暴雨冲垮了村西头的河堤,那片地塌了块,露出过几块骨头,村里人说那是乱葬岗,谁都不敢靠近。
"我该回家了。"我转身就走,后颈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像被针扎似的。身后的鸟又开始叫,"喳喳"的,混着小姑娘的声音,一唱一和的:
"从前我也有个家,有爸爸和妈妈......"
回到家,奶奶正坐在灶台前烧火,干柴"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很快灭了。她手里的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映得满脸通红,皱纹里都藏着火光。"跟谁说话呢?"她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我瞅见你在老槐树下站了半天。"
我把刚才的事说了,捡槐米的手还在抖。奶奶的火钳猛地往灶膛里一戳,"哐当"一声,惊得灶台上的猫都跳了起来。"别跟那娃搭话!"她的声音发紧,眼睛往窗外瞟,像怕被谁听见,"那是老沈家的丫头,早不在人世了。"
老沈家的事我听过。十年前的冬夜,村西头的老沈家闹出过人命。男的叫沈老三,好喝两口,喝醉了就打老婆。有天夜里,他喝多了,抄起劈柴的斧头把老婆砍了,砍得稀碎,血顺着门缝流到院子里,冻成了冰。后来他被警察抓走时,怀里还抱着把带血的斧头,嘴里胡念叨着"她总看我"。
"那丫头......"我话没说完,奶奶就把火钳往地上一摔,"别问!"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指尖发白,"天黑前别出门,尤其别往老榆树那边去,听见没?"
可我心里像长了草。第二天下午,太阳斜斜挂在天上,把树影拉得老长,我还是忍不住往村西头走。老榆树下的土包还在,野蔷薇开得更艳了,花瓣上沾着露水,红得透亮。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蹲在土包前,手里拿着把铁皮小铲子,一下下往土里挖,动作慢悠悠的,铲子碰到石头,发出"咔啦"的轻响。
"你在挖啥?"我站在老远喊,声音有点抖。
她回头看我,脸上沾着土,像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猫。阳光照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的眼睛黑洞洞的,没一点光。"我在找妈妈的眼睛。"她举起小铲子,铲头上沾着块红布,边缘磨得毛糙,像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爸爸说,妈妈的眼睛掉在这儿了,黑夜里总看着他,害得他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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