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红尘劫 第37章 琴断·魂悸无端

主位之上，江南布政使王崇年满面红光，正举杯向侧首一位身着靛青直裰、略显清瘦的年轻官员敬酒。

“崔大人奉旨南巡，督办漕运河工，实乃江南百姓之福泽！下官等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嫌敝处简陋，赏脸多饮几杯！”王崇年声音洪亮，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热络。

崔明远端坐席间，靛青的衣袍在满室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如同在烈火烹油的盛宴中投入的一块寒冰。面对布政使的殷勤劝酒，他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算是回应。他端起面前的青玉酒杯，杯中是琥珀色的上好花雕，酒香浓郁扑鼻。他浅啜一口，辛辣滚烫的酒液滑入喉咙，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食道，更刺激着心口那片敏感的烙印。

衣襟之下，那锯齿状的暗金烙印，正散发着一种恒定而微弱的热度。自寒塘惊见霜影后，这烙印似乎被彻底唤醒，与远方那点朱砂印记的联系也越发清晰。此刻，在这喧嚣浮华的画舫之内，他如同置身于巨大的熔炉之中，周围是灼人的虚假热情，体内是龙魂烙印带来的内热，唯有烙印深处那缕微暖，如同寒夜孤灯，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清明。

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不适，目光沉静如水，掠过席间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庞。这些笑容背后，是算计，是试探，是欲将他这位“京城来的探花郎”、皇帝和国师共同注视下的棋子彻底摸清的意图。江南官场盘根错节，河道漕运更是油水丰厚之地，他这“督办”之职，无异于在群狼环伺中行走。

就在他心神微凛，试图在推杯换盏的虚与委蛇中捕捉一丝有用讯息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琴音，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悄然穿透了画舫厚重的喧嚣与笙歌，精准无比地滴落在他紧绷的心弦之上！

那琴声起初细若游丝，幽幽咽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悲凉。它并非刻意渲染，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流淌而出的叹息，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沉重。这声音与画舫内浮夸的丝竹形成了最强烈的反差，如同繁华锦缎上突兀的一道裂痕，瞬间攫住了崔明远全部的感官！

嗡——！！！

几乎是琴音入耳的同一刹那！

心口那片沉寂的暗金烙印，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烈火，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热！

那温度不再是恒定的温热，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如同熔炉核心喷薄的岩浆！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穿透力，狠狠灼烫在烙印深处的每一寸神经！烙印核心那缕新生的龙魂之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彻底点燃，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暗金光芒！一股混合着剧痛与灵魂悸动的洪流，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崔明远的心神之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崔明远喉咙深处溢出！

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手中的青玉酒杯剧烈一震！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受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冲击，猛地激荡而起，在杯沿撞出细碎的酒花，溅落在紫檀木桌案上！

“崔大人？”一旁的布政使王崇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上堆砌的笑容微微一滞，带着询问与探究。

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崔明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歌舞伎的舞步似乎也慢了半拍。

崔明远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巨大的痛苦和灵魂深处的惊悸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浓烈的铁锈腥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惨嚎和翻涌欲呕的气血！

琴声！是那琴声！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锐利如刀的眼眸，穿透洞开的雕花窗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死死地循着那幽咽琴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秦淮河上，灯火迷离。

距离主画舫约百丈之遥的河面阴影处，静静泊着一艘极其不起眼的乌篷小舟。舟身狭小陈旧，与周围流光溢彩的画舫格格不入，如同繁华盛宴边缘被遗忘的弃子。舟头挂着一盏孤零零、光线昏黄的油纸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微弱的光芒投射在舟头一个小小的身影上。

就在那昏黄的灯影下！

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抱着一张古旧焦尾琴，正低头抚弄琴弦。

首先攫住崔明远目光的，是那垂落肩头、在微弱灯光下流淌着霜雪冷光的银白发丝！

柳含烟！

是她！寒塘鹤影中的惊鸿一瞥！

此刻，她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低垂着头，大半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那霜白的发丝在夜风中拂动。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谨慎。那幽咽悲凉的琴音，正从她指下流淌而出，如同寒夜孤鸿的哀鸣，穿透喧嚣的水波，直抵崔明远的灵魂！

就在崔明远目光锁定那霜发身影、心神激荡到无以复加的瞬间！

“铮——！！！”

一声极其尖锐、如同金铁断裂的刺耳悲鸣，猛地从那乌篷小舟上炸响！

柳含烟指下那根绷紧的琴弦，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骤然崩断！

断弦如同被强力拉开的弓弩，带着凄厉的呼啸，猛地弹起，锋利的弦尾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唔！”小舟上，柳含烟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与惊愕的闷哼！

她纤细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那断弦的力道狠狠抽中！一直低垂的头颅骤然抬起！琉璃色的眼眸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地倒映出断弦的寒光！那蒙着薄薄冰雾的眼眸深处，瞬间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悸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她几乎是本能地、用那只未曾抚琴的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剜心之痛！

感同身受！

就在柳含烟捂心蹙眉、承受断弦反噬般痛苦的同一刹那！

画舫之上，崔明远心口那片暗金烙印，如同被投入了最炽烈的熔炉核心！

轰——！

一股比刚才猛烈十倍、足以焚毁灵魂的灼痛，混合着一种来自灵魂链接的、感同身受的锐利穿刺感，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在他心脉深处搅动、穿刺！

“噗——！”一口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崔明远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金纸色！额角青筋根根暴起！他死死咬紧牙关，才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搭在桌案上的左手，在宽大袖袍的掩盖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成了拳头！

无人看见的袖笼深处！

那拢在袖中的左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修剪整齐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滚烫的、带着暗金色泽的血珠，如同被碾碎的红宝石，正从紧握的指缝间无声地渗出，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袖袍内衬冰冷的丝绸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诅咒气息的湿痕！

断弦如裂帛，心弦亦颤。

画舫依旧笙歌鼎沸，琉璃灯盏映照着满堂虚情假意的笑脸。

无人知晓，此刻席间那位苍白沉默的探花郎，正承受着焚心刺骨之痛，更无人察觉，远处那孤舟霜发少女的惊悸蹙眉，与他心口的烙印灼痛，正隔着百丈迷离水波，在灵魂深处奏响了一曲无声的、泣血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