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盏涤魂录 第22章 梦回尘轩

指尖的透明感已蔓延至手腕，像结了层薄冰又被暖风轻拂，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消融。茶心陷在临时陋室的旧藤椅里，意识像泡在温水中的茶叶，浮浮沉沉间连玄鉴离去时的背影都开始模糊。可就在这混沌之际，一缕清苦中裹着甘甜的茶香突然钻入鼻息——那是涤尘轩初春头采的碧螺春，带着晨露与松针的气息，绝非这陋室中该有的味道。

她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坠了铅。耳边传来熟悉的“吱呀”声，不是此刻陋室那扇朽坏的木门，而是涤尘轩后院那扇挂着铜铃的竹门。茶心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是她的神魂在消散前，正被扯回那些最珍贵的过往里。

“姑娘，这院子虽破，可背山面水，藏风聚气，是块养茶的好地哩。”老房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茶心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粗布襦裙，手里攥着半袋碎银，脚下踩着的青石板缝里还冒出几株倔强的野草。那是她初到这座江南小城的日子，兜兜转转三天，才在城郊找到这处废弃的旧宅院。

院墙塌了半边，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正屋的窗棂都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院角那棵老茶树还枝繁叶茂，枝头挂着几朵迟开的茶花。老房东搓着手叹道：“前屋主也是个爱茶人，可惜走得急，这院子就荒了。俗语说‘人养茶三年，茶养人一生’，姑娘要是肯拾掇，这茶树定能给你带来福气。”

茶心当时没说话，只是走到老茶树下，指尖刚触到粗糙的树皮，就感受到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生机。她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茶者，心也，境由心转，茶由境生”，当即拍板付了租金。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没日没夜的收拾，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什么壶灵转世，什么三界阴谋，眼里只有这方小院和心中的茶道。

清理荒草时，她累得直不起腰，手掌被杂草的尖刺划得全是小口子，渗着血丝。有路过的街坊大妈看不过去，送来一碗凉绿豆汤，笑着说：“姑娘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么个烂摊子也敢接。”茶心接过汤一饮而尽，抹了把汗回笑道：“慢工出细活，总有收拾好的那天。”

她没钱请工匠，就自己动手修补院墙。从山脚下捡来碎石块，和着黄泥一块块垒起来，手指被石块磨得起泡，挑破了又结茧。有个卖柴的老汉见她实在辛苦，主动送来几根粗木当房梁，打趣道：“我看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不是冲着这院子的风水来的？”茶心只是笑，递上一杯自己煮的粗茶，那茶虽不及后来的灵茶甘醇，却也清冽爽口，看得老汉连连点头：“好茶！就冲这茶，你这院子将来定能火！”

最费心思的是茶室的布置。她走遍了城里的旧货市场，花三文钱淘来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用砂纸细细打磨光滑，再涂上蜂蜡，原本暗沉的木纹立刻变得温润起来。又在河边捡了些鹅卵石，洗干净后铺在茶室门口，拼成“涤尘”二字。街坊们见了都夸她手巧，有个老秀才捋着胡子赞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姑娘这布置，深得茶道真谛啊！”

茶具是她最上心的。起初只有一套粗陶茶具，是师父留下的遗物。后来她听说城东有个老窑工，烧制的青瓷颇有古韵，便每天天不亮就去窑厂帮忙，搬坯、看火、出窑，干了整整一个月，才换得一套青瓷茶具。那套茶具釉色如雨后青山，胎质细腻，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是茶心用汗水换来的，每次使用都格外小心。

院角的老茶树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学着老农的样子，给茶树松土、施肥，还用竹枝搭了个棚子，防止盛夏的烈日晒伤枝叶。有一次下暴雨，她冒着雨跑到院子里，用塑料布把茶树盖起来，自己却淋得浑身湿透。第二天邻居见了笑道：“姑娘你这是‘爱茶如命’啊，比照顾自己还上心。”茶心揉着打喷嚏的鼻子笑道：“这茶树是涤尘轩的根，得好好护着。”

茶室的匾额是她自己写的。她没学过书法，却凭着一股韧劲，临摹了半个月的颜体，写出来的“涤尘轩”三个字虽不算笔走龙蛇，却也筋骨分明，透着一股倔强。挂匾额那天，她特意泡了一壶新采的春茶，请街坊四邻来尝。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聊天，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有个大妈感叹道：“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么快就像个家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涤尘轩渐渐有了名气。来喝茶的人越来越多，有挑夫、秀才、商人，还有些隐于市井的修行者。茶心总是根据客人的心境泡茶，给挑夫泡浓烈的红茶解乏，给秀才泡清雅的绿茶提神，给商人泡醇厚的普洱养心。有人问她泡茶的秘诀，她笑着说：“没什么秘诀，不过是‘茶如其人，人如其茶’罢了。”

有一次，一个落魄的书生来喝茶，喝完后没钱付账，红着脸想走。茶心叫住他，递上一碟点心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这茶我请了。看公子面带愁容，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书生叹了口气，说自己屡试不第，实在没脸回家。茶心给她泡了一壶黄山毛峰，指着茶汤道：“你看这茶叶，起初浮在水面，历经沸水冲泡，才释放出清香。人也一样，‘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

书生听了深受触动，接过茶心递来的几两碎银，感动道：“姑娘真是‘雪中送炭’，此恩我必当报答。”后来这书生果然考中了功名，特意回来感谢茶心，还送了一块“茶韵飘香”的牌匾。茶心把牌匾挂在茶室正中，与自己写的“涤尘轩”相得益彰。

那段日子，没有追杀，没有阴谋，只有茶香和人情冷暖。茶心每天清晨采撷新茶，午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傍晚和街坊们闲聊，日子过得像院中的茶水，平淡却甘甜。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一场雷雨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回忆到这里，茶心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指尖的透明感已经蔓延到了手肘。她想抓住那些温馨的片段，可它们却像指间的沙，越想抓住流得越快。耳边的欢声笑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暴雨的声音——那是她永远忘不了的那个雷雨夜。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雷声轰隆隆地响着，震得窗棂都在发抖。茶心正收拾着茶具，准备关门休息，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身的雨水走了进来。

她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袍的男子，头戴斗笠，斗笠的边缘垂下黑纱，遮住了大半张脸。雨水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流，在地上积起一滩水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他是个盲人。

“请问……可有热茶？”男子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木头。茶心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连忙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又给他泡了一壶滚烫的武夷岩茶。“公子先暖暖身子吧，这茶性烈，能驱寒。”

男子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茶心的手。茶心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从他指尖传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疲惫。她心中一动，这男子绝非寻常之人。而男子也微微一怔，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空洞的眼睛转向茶心的方向，缓缓道：“姑娘的茶，有灵性。”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男子的脸。茶心看清了他的容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纵然双目失明，也难掩其一身的气度。她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世间有奇人，隐于市井间，或盲或哑，或痴或癫，实则身负异术。”

“公子是……”茶心刚想问他的来历，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眼前的男子和涤尘轩的景象渐渐重叠、模糊。她想抓住那只递来茶杯的手，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耳边的雷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青萝焦急的呼喊：“茶心姐姐！茶心姐姐！”

茶心猛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把旧藤椅上，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指尖的透明感已经蔓延到了肩膀，她甚至能透过手臂看到对面墙上的裂纹。可她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印着那个雷雨夜的画面——盲眼男子推门而入的瞬间，那股清凉的气息，还有那句“姑娘的茶，有灵性”。

她知道，那个男子，就是玄鉴。而她的回忆，才刚刚开始。那些藏在茶烟后的秘密，那些关于壶灵转世的真相，似乎都要在这消散前的走马灯中，一一揭开。她轻轻闭上眼，等待着下一段回忆的降临，心中却莫名升起一股勇气——纵然前路是消散，她也想再看一遍那些与朋友们共度的时光，再品一遍那些浸着悲欢离合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