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的春天,在连绵的细雨和料峭寒风中,姗姗来迟。
御书房内,虽已撤去大部分炭火,却仍残留着一丝去岁的清冷,与窗外挣扎着探出绿意的枝桠格格不入。
萧御刚结束一场与工部官员关于黄河春汛防护的奏对。
官员们躬身退下后,殿内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并未立刻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前,连日来的勤政并未能驱散心头的滞闷,反而在春日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更衬得他内心的荒芜与死寂。
他信步走向殿西侧的多宝格,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陈列的器物——前朝的古玉,异域的珍玩,臣子进贡的奇石。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多宝格最底层,一个落满了细微灰尘的紫檀木匣上。
这匣子,他记得。
是去年清理库房时,从虞颜曾在司籍司的遗物中一并送来的。
当时他心绪激荡,痛悔难当,只草草看了一眼便命人收起,搁置在此,再无触碰。
潜意识里,他惧怕打开它,惧怕直面任何与她相关、未被那场盛大葬礼仪式化的、鲜活的过往。那会撕开他结痂未愈的伤疤,露出底下更加血肉模糊的真实。
但今日,或许是这连绵的阴雨催生了心底最隐秘的软弱,或许是一年来无尽的孤寂早已将他的防线侵蚀得千疮百孔,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将那个承载着过往重量的木匣取了出来。
匣子没有上锁,只用一个简单的黄铜搭扣扣着。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停顿了许久,指尖甚至能感受到木质传来的、积年的微凉。
他在积蓄勇气,也在恐惧着即将揭开的、未知的真相。最终,他轻轻用力,“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内格外清晰。
他缓缓掀开了匣盖。
没有预料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女儿家的胭脂水粉。
里面,只有一叠叠摆放得异常整齐的宣纸,纸边泛着陈旧的黄色,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岁月尘埃的气息。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摞。映入眼帘的,是清峻工整的颜体楷书,抄录的是《女则》、《论语》等典籍。
字迹一如他初见她时那般风骨峭拔,只是笔画间略显稚嫩青涩,带着小心翼翼的斟酌。
他的指尖抚过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在司籍司冰冷值房里,于深夜偷偷借着微弱灯火或月光,凭借一点家族风骨与不甘沉沦的意志,苦苦练字的单薄身影。
那时,她还在命运的谷底挣扎,眼中或许还残存着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瞬间涌上的酸涩,继续往下翻。
下面的字迹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依旧是楷书,但不再是纯粹的颜体,笔锋转折间,隐约带上了几分……他自己的影子?
萧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迅速将那些纸张拿到窗边的紫檀木茶几旁,借着窗外灰白的天光,一张张,急切地摊开。
一张,两张,三张……越往下翻,他的呼吸越是急促,手指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些纸上,反复临摹的,竟是他批阅奏章时常用的行楷笔意!
从单个字的间架结构,偏旁部首的写法,到通篇的行气布局,笔画的牵丝映带,都在极力模仿他的风格!
起初,模仿得还有些生硬,形似而神不似,带着明显的揣摩痕迹;但越到后面,越来越纯熟,越来越得其神韵,笔走龙蛇间,几乎可以假乱真!
若非他确信自己从未写过这些内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闲暇时的习作!
他甚至看到一张纸上,别无他物,只是反反复复、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名讳——“御”。
那个字,在他自己的笔下,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疏离,是权力与孤高的象征。
而在她的模仿中,那个字却莫名地添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柔婉笔触,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藏着无数未宣之于口的心事。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如此刻苦地、近乎隐秘地模仿他的字?
是为了在御前侍墨时,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批阅习惯,将文书整理得更合他心意,更得他欢心?
还是……如同他曾经在棋局上不动声色地试探她的心性与背景一般,她也试图用这样一种笨拙而又极致用心的方式,去靠近、去理解他那个充满了权谋、孤独与不易察觉的疲惫的世界?
一张被折叠得很小、边缘磨损的纸片,从一叠习字稿中滑落,飘然掉在茶几脚下。
他俯身拾起,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展开。
那上面没有模仿,只有她自己的、熟悉的颜体小楷,写着一首未曾写完的小诗,墨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某种强烈的心绪下仓促写就,未来得及斟酌完善:
“**墨痕深浅字,皆是君心迹。**
**愿化纸间尘,常伴御笔侧。**”
最后一句似乎还未斟酌完毕,只有寥寥几字,又被墨点滴染涂改掉,仿佛泄露了书写者当时慌乱而羞涩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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