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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像一阵风，刮过小兴屯冻僵的土地，留下几声锣鼓的余响和几缕城里姑娘的香风，又呼啦啦卷走了。打谷场上那盏歪脖子老榆树下的马灯摘了，土台子拆了，红布横幅也卷走了。只剩下一地冻得梆硬的泥脚印和几片被风卷起的、褪色的红纸屑，像被遗弃的残梦，在寒风里打着旋儿，转眼就没了踪影。
屯子重新缩回冰封的壳里。日子像冻河上的冰窟窿，死寂，冰冷，吸一口，呛得肺管子生疼。
王六子却像被那阵风卷走了魂儿。他躺在自己那间“狗舔的还干净”的东厢第三间炕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新糊的窗户纸透进惨淡的晨光，映着他那张黝黑、却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他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上挂着的蜘蛛网。脑子里，像塞进了一锅滚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柳眉！辫梢的红头绳！白皙的脸！水汪汪的眼！甜得发腻的笑！还有……那件雪白雪白的……的确良衬衫！
粮票！七八斤！他攒了一年的口粮！白衬衫！崭新的！娘给买的！一次没穿过！都……都给她了！她说了！下个月粮票发下来就还！汇演完就把衬衫洗干净送回来！她……她还要教他唱歌！《浏阳河》！《红梅赞》！她……她说话算话！她……她不是那种人！！
王六子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炕席。心口那块地方，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怦怦”乱撞！撞得他口干舌燥！撞得他坐立不安！汇演……应该完了吧？粮票……该发了吧？衬衫……该洗好了吧？她……她怎么还不来还？是不是……太忙了？是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是……忘了？
他“噌”地一下跳下炕！像头被火烧了尾巴的驴！在空荡荡的小屋里转来转去！脚步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咚咚”作响！像擂在他心口上！不行！不能干等！得……得去问问！去知青点问问！兴许……兴许她留了话！兴许……兴许她托人捎信了！对！去问问！就去问问！不催！就问问！
他胡乱套上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抓起那顶露着棉絮的破狗皮帽子扣在头上。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冰碴子，“呼”地一下灌进来！冻得他一哆嗦！鼻涕瞬间流了下来！他顾不上擦！缩着脖子，抄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院子！朝着屯子东头知青点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冻得他耳朵像被猫挠！脚底板像踩在冰坨子上！可他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那团火！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得他……脚步如飞！
知青点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孤零零地杵在屯子东头。烟囱冒着稀薄的白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条垂死的蛇。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
王六子冲到院门口！喘得像拉破的风箱！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像浓烟！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院子里，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棉袄的男知青，正蹲在墙根下，缩着脖子，抄着手，就着咸菜啃苞米面饼子。冻得直跺脚。看见王六子冲进来，都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怜悯？
“柳……柳眉同志呢？！”王六子顾不上喘匀气，声音嘶哑，像破锣炸响！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找柳眉同志！！”
那几个男知青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瘦高个，推了推鼻梁上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慢悠悠地咽下嘴里的饼子，声音带着一股城里人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
“柳眉？”
“哦……她啊……”
“走了。”
“调走了。”
“调县文工团了。”
“汇演完第二天……就走了。”
“坐公社的拖拉机……走的。”
“咋？你找她有事？”
“轰——！！”
这话！像一颗烧红的炸弹！狠狠砸在王六子耳边！炸得他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像被抽干了水的池塘！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泥泞！
走了？！
调走了？！
县文工团？！
汇演完第二天……就走了？！
坐拖拉机……走了？！
粮票呢？！
白衬衫呢？！
还……还……还呢？！
歌……歌呢？！
她……她说话……不算话？！！
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欺骗的巨大羞辱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勒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冻僵了！
他张着嘴！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霜花！糊在睫毛上！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他骨头缝都发麻！震得他……浑身发抖！
“不……不可能！！”王六子猛地嘶吼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黝黑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珠子瞪得溜圆！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红了眼的困兽！
“她……她答应我的！！”
“粮票！！”
“白衬衫！！”
“她说……说还的！！”
“她说……说教唱歌的！！”
“她……她不是那种人！！”
“你们……你们骗我！！”
“你们……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在背后说她坏话？！！”
“是不是？！！”
他像头发狂的公牛！猛地往前冲了一步！枯瘦的手指，直直戳向那个戴眼镜的知青！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像冰锥子一样刺耳的嗤笑声！猛地从墙根下响起！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淬了剧毒的……嘲讽和……鄙夷！
是另一个矮胖的知青。他蹲在地上，啃着冻硬的饼子，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的、带着无尽讥诮的弧度。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钉在王六子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个字一个字！狠狠扎进王六子心窝里！
“又一个……”
“傻帽儿！！”
“呵呵……”
“傻得……”
“冒烟了！”
“轰——！！”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六子脸上！烫得他皮开肉绽！烫得他魂飞魄散！烫得他……眼前一片血红！！
傻帽儿？！
傻得冒烟了？！
又一个？！
又一个？！！
他枯瘦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冻硬的土坷垃硌得他骨头生疼！可他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巴和鼻涕眼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矮胖知青那张写满嘲讽和鄙夷的脸！又扫过其他几个知青那冷漠、玩味、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
骗……骗人的？
柳眉……骗人的？
粮票……没了？
白衬衫……没了？
他……他是个……傻帽儿？！
傻得……冒烟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羞辱！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吞噬了他！勒得他喘不过气！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才把那口几乎要喷出来的老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不……不是的……”王六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野兽般的呜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执拗！他枯瘦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冻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洇在泥地上！像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绝望之花！
“她……她不是那种人……”
“她……她肯定……”
“肯定……”
“有苦衷……”
“肯定……”
“会还的……”
“会……”
“会……”
他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只剩下……无力的、绝望的……呜咽！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知青点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那几个知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院子里，只剩下王六子一个人，像条被遗弃的野狗，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枯瘦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角，一滴滚烫的浊泪，混着泥巴和鼻涕，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