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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惨白的光线像掺了水的稀粥，勉强透过老林子光秃秃的枝丫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冰冷的光斑。寒气更重了，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裤腿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牙齿“咯咯”作响。风卷着地上的腐叶和雪沫，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像砂纸蹭皮，又冷又疼。
王六子，像一头被抽干了力气的瘦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林间小路上。背上那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沉甸甸地坠着。里面塞满了榛蘑。肥厚的黄褐色伞盖挤在一起，沾着湿泥和枯叶，散发着浓烈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腐殖质味道的潮气。口袋勒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带子深深嵌进肉里，磨得红肿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脸上，糊满了泥巴、汗水和干涸的泪痕。嘴唇干裂，渗着血丝。空洞地望着脚下泥泞的路。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石碾。脚底板冻得发麻，像踩在冰坨子上。胃里空得发慌，像被掏了个大洞，一阵阵绞痛。包袱里那两块硬窝头，早啃完了。冰冷的苞米面渣子，像砂砾一样，还硌在喉咙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苦涩。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浆糊。柳眉辫梢那两簇跳跃的红火苗！甜得发腻的笑容！水汪汪的眼睛里淬了毒的嘲弄！娘那张枯槁、写满雷霆怒火的脸上，淬了冰碴子的痛骂！还有知青点墙根下，那声像冰锥子一样刺耳的嗤笑——“又一个傻帽儿！”这些画面，像无数只冰冷的毒虫，在他脑子里疯狂撕咬！啃噬！搅得他天旋地转！心口那块地方，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麻木、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麻木地感受着背上沉重的口袋和肩膀火辣辣的疼痛。麻木地吞咽着喉咙里那股带着血腥气的苦涩。麻木地走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灰暗。
快出林子了。小路拐了个弯，前面豁然开朗。惨淡的日头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路边歪脖子老榆树下，停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车板上堆着些麻袋和筐篓。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戴着顶破毡帽的干瘦老头，正蹲在车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遮不住他那张沟壑纵横、像老树皮一样的脸。是老赵。屯里收山货的老把式。
王六子低着头，，像没看见一样，闷头往前走。只想快点离开这片林子，离开这刺眼的光，找个没人的地方，缩起来。
“哎！小子！等等！”老赵沙哑的声音，像破锣一样，猛地在他身后响起。
王六子脚步一顿。枯瘦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回头。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像破风箱漏气。
老赵站起身，跺了跺冻麻的脚，几步走到王六子跟前。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他。目光最后落在他背上那个沉甸甸、鼓囊囊的粗布口袋上。鼻子翕动了一下，嗅着那股浓烈的、带着泥土气的蘑菇香。
“哟嗬！”老赵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像发现了猎物的老狐狸。他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王六子背上的口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一丝职业性的挑剔：
“背的啥？”
“榛蘑？”
“采了不少啊？”
“瞅瞅成色？”
王六子依旧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喉咙里又“嗬嗬”响了两声。他麻木地、像卸下千斤重担一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把背上那个沉重的口袋卸了下来。“噗通”一声！墩在泥泞的路边！溅起一片泥点子！
老赵蹲下身。枯瘦的手，像鹰爪一样，伸进口袋里。动作麻利地扒拉了几下。抓出一把榛蘑。凑到眼前，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一双眼睛，像最精密的筛子，扫过每一朵蘑菇的伞盖、伞柄、颜色、大小、厚薄……
“嗯……”老赵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成色还不赖！”
“伞盖厚实！没开伞！颜色正！黄褐色！没虫眼！没霉斑！”
“个头也匀称！”
“都是林子深处背阴坡老椴树底下采的吧？”
“那地界儿出的蘑菇肉厚！味正！香！”
他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蘑菇伞盖上的湿泥，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股浓郁的、带着松脂清香的土腥气。点了点头。
“小子……”
老赵抬起头，一双眼睛看向王六子那张糊满泥巴、死气沉沉的脸，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和……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
“这趟……没白跑！”
“货……”
“是好货！”
“晒干了……”
“收拾干净……”
“送我那去！”
“按……”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胡须，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一等品！”
“价！”
“给你！”
“最高！”
“咋样？”
“轰——！！”
这话！像一颗烧红的炭！猛地投进了王六子那颗冰冷、麻木、死寂的心湖里！瞬间！炸开了！滚烫的！带着火星的！水花！！
王六子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瞬间绷直了一分！浑浊空洞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钉在老赵那张沟壑纵横、写满肯定的脸上！瞳孔深处！那点早已熄灭的、死寂的灰烬里！像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火种！骤然！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炽热！无比刺眼的光！！
一等品？！
最高价？！！
这这蘑菇……
值钱？！
能……能换钱？！
能……能填上粮票的窟窿？！
能……能……能……
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一种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激动！一种被彻底否定后、突然看到一丝微光的巨大冲击！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绝望！冲得他浑身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耳朵嗡嗡作响！烧得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像浓烟！喷了老赵一脸！
他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沾满湿泥和蘑菇碎屑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青筋暴凸！手背上沾着的泥巴，被汗水浸湿，洇开一片深色的湿印！像一条条挣扎着、蠕动的蚯蚓！
他看着老赵那双浑浊却写满肯定的眼睛！看着他那根捻着胡须、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手指！看着地上那袋沉甸甸的、沾满泥巴的榛蘑！那不再是累赘！不再是屈辱的象征！那是钱！是粮票！是一线生机！是能让他挺直腰杆回去见娘的底气！！
“赵叔……”王六子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嘶哑、带着剧烈颤抖和浓重鼻音的破锣声！像生锈的门轴被强行推开！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地抠出来！带着血丝！带着滚烫的温度！
“真……真的？”
“一……一等品？”
“最……最高价？”
“废话！”老赵“吧嗒”又抽了口烟，一双眼睛一瞪，带着一股老把式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豪气，“我老赵！收山货！几十年！”
“啥成色！啥价！”
“一口唾沫！一个钉！”
“蒙你个小崽子？”
“晒干！！”
“收拾干净！”
“送来！”
“秤杆子！”
“给你！”
“撅到天上去！”
“钱！”
“票！”
“一分不少你的！”
“轰——！！”
这话！像一道滚烫的熔岩！彻底点燃了王六子心底那点微弱的火种！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得他眼睛发红！烧得他……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麻木和绝望，像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血丝的激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
他枯瘦的手，猛地松开紧攥的拳头！沾满泥巴的手掌，无意识地、狠狠地在破棉袄上蹭了两下！蹭掉一些泥污，露出底下红肿的皮肉！他死死盯着地上那袋沉甸甸的榛蘑！又猛地抬起头！望向老林子深处那片幽暗！望向屯子方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光！骤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滚烫！像淬了火的钢针！足以刺破这深秋的寒霜！
王六子，挺直了一分。脸上，肌肉紧绷。他弯下腰，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那袋沉甸甸的榛蘑！像抓住了一块滚烫的金疙瘩！像抓住了通往新生的唯一绳索！他猛地一用力！将口袋甩上肩头！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一个趔趄！但他咬紧牙关！站稳了！眼睛里那点燃烧的光，像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了脚下泥泞的路！也照亮了前方那片灰蒙蒙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