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岭南暗流
岭南之地,暑气蒸腾,万物仿佛都在一口无边无际的沸鼎中熬煮。广州城内外,木棉花早已谢尽,阔大的叶片蔫蔫地垂着,承不住那白晃晃、几乎要滴下火来的毒日头,边缘卷曲焦黄。珠江水面泛着油腻的、五色斑斓的光,密密麻麻的疍家船艇、悬挂着各色奇异旗帜的洋船、以及满载着象牙、香料、锡锭和广缎的货船,几乎塞满了宽阔的河道,桅杆如林,绳缆交错。腥咸的水汽、腐烂果皮的甜腻、劣质脂粉的浓香、还有船上牲口粪便的臊臭,被灼热的风一搅,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窒息作呕的、繁华而又**的氤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两广总督衙门深处,花厅四角,从冰窖紧急运来的巨大藏冰在紫铜盆里嘶嘶作响,缓缓融化,沁出的丝丝凉气却如同投入烈焰中的几滴水珠,瞬间便被更浓重的、源自人心深处的燥热与焦虑吞噬殆尽。署理两广总督、总兵官李成栋一身暗紫色苏绸锦袍,并未着甲,歪在酸枝木嵌螺钿的太师椅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半开半阖,似在假寐。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目光却时不时地、锐利如刀地扫过面前酸枝木嵌大理石案几上那几份质地、内容截然不同的文书,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权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最上面一份,是来自肇庆永历行在的谕旨,用的是内廷特制的龙纹暗花笺,泥金玺印鲜红刺目。措辞倒是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加封他为“惠国公”,食禄加倍,谆谆催促其速发精锐,“北上勤王,以御虏寇,挽狂澜于既倒”。可那华丽辞藻背后,透出的却是那个漂泊无定、朝不保夕、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小朝廷难以掩饰的虚弱、窘迫和绝望。那“国公”的虚名,换不来一粒米,一支箭。
第二份,是广西巡抚衙门转来的紧急军报,用的是粗糙的官府毛边纸,字迹潦草,带着汗渍和血污。浔州、柳州一带瑶民再次大规模啸聚作乱,攻陷州县,劫掠府库,围攻官军,其势猖獗,“烽火照夜,百里不绝”,泣血请求总督速发大军征剿。每一次征剿,都意味着巨大的钱粮消耗和兵力的无谓折损,胜了,功劳是那帮坐在桂林、肇庆指手画脚的文官的;败了,一切罪责都是他李成栋这个“流寇出身”的武夫来扛。
第三份,是他安插在濠镜(澳门)的线人送来的密报,写在一种西洋舶来的白纸上。葡萄牙人近来蠢蠢欲动,与一批从北面来的、行踪诡秘的商人接触频繁,似有大宗火器交易,甚至可能涉及雇佣兵事宜,“其心叵测,不可不防”。这广州城外,虎门炮台上那些老旧的、锈迹斑斑的弗朗机炮,还能镇得住这些红毛鬼日益膨胀的野心吗?
而最让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安的,是压在最底下的一份——一封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却用一种罕见的猩红火漆严密封缄的信函。火漆上,压印着一个狰狞咆哮、栩栩如生的狼头徽记,那狼眼仿佛透着嗜血的寒光,直刺人心。信使是乘着一艘快如鬼魅、船体漆黑、挂着奇异软帆的尖底快船,避开所有官卡巡检,于前日深夜,直接抵靠在他位于白鹅潭畔的私人码头送来的。送信人一身水靠,沉默寡言,交出信后便悄然离去,消失在珠江水道的夜色中。
李成栋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坚硬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薛涛笺,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杀气:
“公手握重兵,坐拥岭南富庶之地,然北有清虏压境,西有土司瑶乱,南有洋夷窥伺,朝廷远遁,饷械不继,公欲为忠臣枯骨乎?抑或为岭南之主乎?辽国公扫荡北疆,威加海内,求贤若渴。若公愿举义旗,输诚效力,则岭南总督之位,非公莫属。粮饷火器,旦夕可至。何去何从,惟公自决。知名不具。”
“辽国公…王磊…”李成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墨迹,喃喃自语,手指猛地攥紧了念珠,指节发白。这个名字,如今已如雷贯耳,响彻天下。扫平辽东、收服宣大、底定山东、慑服江北高杰、迫降宣府虎大威…其势如日中天,已成割据北方的庞然大物!这封信,是招揽,是诱惑,更是一份冰冷的、不容拒绝的最后通牒。那“知名不具”四个字,透着强大的自信和掌控一切的压迫感,仿佛一只无形巨手,已悄然扼住了岭南的咽喉。
“爹!”其养子、副总兵李元胤疾步而入,脸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惊惶,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压低声音道,“查清了!那日送信的快船,是…是‘飞剪船’!据咱们派往吕宋的探子回报,此种船型航速极快,逆风亦能疾驰,火炮犀利,只有…只有辽国公麾下‘海贸督办’郑家,才拥有这等海上利器!濠镜的葡萄牙人见了都眼红,曾想出重金购买图纸而不可得!”
李成栋眼皮猛地一跳,心底那丝侥幸彻底破灭。王磊的触角,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这南海之滨,其海上力量竟已让西洋夷狄都为之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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