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舆图迷雾与丈量天地
辽西的军政体系,在活字印刷机昼夜不息的低沉轰鸣中,高效地吞吐、复制并分发着日益庞杂的信息流。指令、报告、新闻、知识被固化于纸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递。然而,无论是参谋部巨大沙盘上推演的千军万马调动,还是“辽武堂”学员课本里需要熟记的山川险隘与交通枢纽,亦或是户部分派粮饷、管理“三年免赋”田亩所依据的户籍与地产图册,其最根本的基石,都依赖于一份能尽可能准确反映地理现实的地图。而残酷的现实是,王磊所能获得的关于辽东乃至更大范围的舆图,大多承袭自前朝陈旧的官方版图,或是依据零星探报、行商传言、甚至风水堪舆之说拼凑而成,不仅比例失真、线条粗略模糊,更常常谬误百出,山川河流走向偏差二三十里乃是家常便饭,城镇位置标注错误亦不罕见。这无异于让一支现代化军队依靠中世纪航海图去作战,其危险性不言而喻。
这一日,一场针对可能发生的边境冲突的军事推演,正在参谋部作战厅内紧张进行。数名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参谋,正依据一份被视为权威的旧版辽东舆图,精心规划一支精锐偏师进行长途迂回包抄的机密路线。计划中,该部队需要秘密穿越一片在地图上被明确标注为“平缓丘陵,可通行车马”的区域,以期达成战术突然性。然而,当一位刚从该区域执行完深度侦察任务归来的夜不收精锐队长被紧急召入厅内提供现场情报时,他只看了一眼地图,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他用粗糙的手指直接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平缓丘陵”的绿色渲染区域,声音沉郁地报告:“诸位大人,此图谬之千里!卑职刚从此处归来,此地绝非什么丘陵,实乃一道纵深数十丈、两岸峭壁如削、难以通行的巨大裂谷,本地人称为‘鬼见愁’,莫说车马,即便是徒手攀爬也极其危险!且地图上标注的这条‘白水河’,其实际主流走向应更偏东约十里,图中所示河道多为季节性溪流,而真正的主河道在枯水期反而有几处浅滩可以徒涉,图中却未标出……”
推演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冻结。所有参与推演的军官都倒吸一口凉气。地图上这轻描淡写的一处错误,足以让一整支执行迂回任务的精兵陷入绝境,甚至可能导致整个战役计划的彻底破产。王磊恰好在场观摩,见此情形,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大步走到那幅绘制精美、色彩斑斓却内容空洞甚至致命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关节重重地敲击在那片错误的“平缓丘陵”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图之谬,轻则贻误战机,重则导致全军覆没,可谓万骨枯!我等终日谈论精确指挥、算无遗策,然赖以决策之地理根基却如此虚浮不定、谬误丛生,岂非建造空中楼阁?!”
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军官和文吏,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不能再依赖这些道听途说、陈旧不堪、甚至误导人之图了!我们必须拥有一套科学严谨的方法,能够亲自用双脚去丈量,用仪器去观测,用数学去计算,绘制出绝对精确可靠、可用于实际军事部署和民政管理的现代地图!其误差,必须以‘里’乃至‘丈’来计算,彻底摒弃那些模糊的‘区域’概念!”
他的脑海中,立刻清晰地浮现出近代测绘学的基石理论与方法——三角测量法(Triangulation)。通过在地面上建立覆盖整个测区的、由相互连接的三角形构成的测量网络(三角网),只需精确测量一条基线(Baseline)的长度和网络中所有三角形的各个内角,即可运用三角函数公式计算出所有三角形边的长度,从而确定所有点的相对平面位置,其精度远超传统的步测、目测或简陋罗盘导向。同时,还需要解决大地基准(Geodetic Datum)(即绝对坐标的起算点)和高程测量(Leveling)的问题,使地图不仅相对准确,还具有绝对位置和高低起伏。
“我们需要建立一支专业的、装备精良的‘测绘大队’!”王磊当场宣布,“不靠风水先生,不靠古老传闻,不靠商人臆测!而是依靠数学、依靠精密仪器、依靠训练有素的人员和他们的双脚,一步步地去丈量出真实的辽东大地!”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懂得三角学、几何学原理的人才在辽西乃至整个大明都凤毛麟角;所需的精密测量仪器(如经纬仪、水准仪)更是几乎无处可寻。王磊再次想到了那位学识渊博、与徐光启私交甚笃的西方传教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他不仅精通天文历法,对西方刚刚兴起的测量学、几何学必然也有深厚造诣,且他来自欧洲,或许能设法获得或指导制造一些关键的测量工具。
王磊立即亲笔修书,以极其恳切和尊重的语气,邀请汤若望前来辽西相助。他在信中详细阐述了测绘精确地图对于军事布防、民生治理、资源开发的极端重要性,并直接提出了“三角测量”的核心构想,坦言辽西在此方面的技术空白,希望全力借助汤若望的西方科学学识,帮助辽西建立一套科学的、可操作的测绘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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