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当汴京的艮岳工地因一船船来自江南的奇石而日渐喧嚣时,淮西的天空,却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
起初,人们还庆幸这夏雨能解去这旱情。但很快,雨势变得狂暴,如同天河决口。浑浊的江水挣脱了河床的束缚,化作千万头咆哮的猛兽,吞噬着村庄、田地和一切挡在它面前的东西。
千里沃野,顿成泽国。
官府的告示贴在了被水泡得发软的城墙上,上面的墨迹都有些晕开,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官僚气息:“着令地方官吏加紧修筑堤防,安抚流民,不得有误……”
可流民如何安抚?他们拖家带口,挤在尚未被淹没的高地上,眼神空洞。一个老农抱着怀里早已冰冷发硬的孙子,对着滔滔洪水,一遍遍喃喃自语:“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
而在这些挣扎求生的人眼中,还有另一种更深的绝望。他们听说,就在他们被洪水围困、食不果腹的时候,从江南到汴京的运河上,那些运送“花石纲”的巨船,依然往来不绝。那些船上装载的,不是救灾的粮食,而是一块块供皇帝赏玩的石头。
为了给一块石头让路,整条运河的民船都要靠边停泊;为了将一块巨石运进城门,甚至要拆毁民房。江南的百姓已经因此怨声载道,而如今,这股奢靡之风,正与淮西的滔天洪水,形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卷。
“一边是饿殍遍野,一边是奇石北运。”一个破衣烂衫的读书人站在高处,望着远方,声音沙哑,“这大宋,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这场大水,冲垮了无数人的家园,也冲垮了他们对朝廷最后的信任。无数被洪水夺去一切的灾民,为了活命,只能啸聚山林,沦为盗匪。官府的赈灾粮杯水车薪,层层盘剥下来,到了灾民嘴里,已所剩无几。
雨还在下,像有人把天幕撕开一道口子,直接往人间倒海水。
桃山渡是淮西咽喉,往年最热闹时,日渡千人;如今只剩半截子破堤、三棵歪柳,和一条被洪水拍成碎片的纤道。水面上漂着房梁、漂着死牛,也漂着一张“花石纲”的旗——杏黄缎子,金线绣龙,被雨水泡得褪了色,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时沉时浮。
旗下,一条船队正逆流而上。
不是官船,也不是粮船,是“应奉局”的“特纲”——专运一块名叫“烟霏”的灵璧巨石。石高两丈五,阔七尺,形如卷云,色若墨黛,被童贯亲笔点为“艮岳第一峰”。为了给这“第一峰”让路,运河两岸已拆毁民舍三百间、桥梁四座;而此刻,它又被洪水堵在桃山渡。
押纲使姓花,名唤花映斗,是童贯义子,二十出头,一张白脸,两片薄唇,头戴雨笠,身披金漆油衣,站在船头喝骂:
“督工呢?督工死绝了?今日午时必须过渡,误了艮岳工期,你们一个个填江!”
督工是个矮胖老吏,姓苟,跪在雨里磕头,水淹到胸口,仍不敢起身:“小……小吏已调集五百民夫,可……可堤刚塌了,缆绳吃不住,石……石太重……”
花映斗冷笑,抬手一挥。
“放弩!”
船舷立起两排弩手,弦如满月,箭镞涂了白漆——不是毒,是石灰,射在身上烧肉,射在眼里瞎眼。民夫们吓得往后退,一脚踩进淤泥,立刻被洪水卷走三四个。惨叫刚起,便被雨声吞没。
就在弩手要松弦的一瞬,对岸山梁上忽然响起一声长啸:
“拆堤运石,天怒人怨!”
声音不高,却压过雨、压过水、压过弩弦。众人抬头,只见山梁上立着一个灰衣人,披蓑戴笠,手里一柄青竹杖,杖头挑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四字——
“借雨行舟”。
花映斗眉心一跳,喝问:“什么人?”
灰衣人也不答,竹杖往下一指。刹那间,山腰里冒出百十条黑影,个个头戴苇笠,腰系红巾,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锹、锄、木耙,甚至妇人捣衣的棒槌。他们无声无息,顺着滑坡冲到堤顶,一字排开,同时举锄,对着本就松软的堤岸,狠狠砸下!
轰——
桃山渡大堤,本就被洪水泡得中空,再受这一排闷棍,立刻裂开一道二十丈长的口子。浊浪如脱缰野马,顺着裂口扑进船队。第一条“特纲”船被浪头掀起,横着扫向第二条船,缆绳“嘣嘣”连断,满载巨石的“烟霏”失去牵引,猛地一歪,像一头黑象滑进深渊,发出沉闷的“咕咚”声,连水花都没溅起多高,便被漩涡吞没。
花映斗立足不稳,扑通摔进水里,金漆油衣顿时灌成水袋,被亲兵七手八脚拖上残船。他抬头再找灰衣人,山梁上只剩那盏白纸灯笼,被雨浇透,灯笼纸贴在竹杖上,像一口发白的丧钟。
“反了!反了!”花映斗尖叫,“给我射!射死这些泥腿子!”
可弩手们刚掉转箭头,就听身后“嘭嘭嘭”连声——那些“反贼”竟把带来的稻草捆、木屑包、甚至死猪死狗,一齐推下堤口,堵在船队尾艄。洪水被杂物一挡,立刻回涌,形成更大的漩涡。五条花石纲船、三条护卫快哨、两条粮船(其实装的是压舱的太湖石),像被一只巨手攥住,乒乒乓乓撞在一起,船板碎裂,民夫、弩手、督工、小吏,下饺子般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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