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大楼的午后,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沼泽。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微尘,却驱不散室内凝滞的氛围。陆小龙刚刚结束一场关于边境哨所补给标准修订的部门协调会,与会各方为了几箱罐头、几桶燃油的配额争论不休,言辞冠冕堂皇,背后却是各个派系和部门利益的斤斤计较。
他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回到自己的办公隔间。桌上堆叠着待处理的文件、需要标注的地图以及林参谋交代的情报摘要初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边缘地带的压抑感。与前线阵地上硝烟、汗水和血腥气混合的鲜活( albeit残酷)气息相比,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缓慢发酵的沉闷。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会议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余波从脑中清除,目光落在了一封搁在文件最上方的信上。信封是部队内部常用的那种土黄色牛皮纸信封,边缘有些磨损,沾着几点已经干涸发黑的泥渍,与周围整洁的文件格格不入。寄信人地址一栏,用略显潦草却力道十足的笔迹写着——“SNLA第7步兵团3营,岩迈”。
陆小龙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岩迈!他最好的兄弟,一起从新兵营摸爬滚打出来,在军校同吃同住,在战场上背靠背厮杀的生死战友!自从他调来司令部,而岩迈被分配到最前沿的第七团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只有偶尔通过不太稳定的军邮传递消息。
他几乎是抢一般拿起那封信,撕开信封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粗鲁。抽出信纸,展开。岩迈那熟悉字迹扑面而来,仿佛带着前线阵地上特有的尘土和火药味。
“小龙:”
开头的称呼一如既往的直接,带着岩迈特有的、毫不修饰的熟稔。
“你小子在司令部那座大庙里,肯定活得挺滋润吧?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子弹更挨不着。听说顿顿有菜有肉,晚上还能睡个整觉?妈的,想想就让人流口水!”
字里行间透着调侃,但陆小龙却能读出那背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真正的前线军人对后方“安逸”生活复杂情绪——有羡慕,有戏谑,或许还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不像老子这边,真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笔锋骤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吴登那帮龟孙子入秋以后就跟疯了似的,攻势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我们营守的‘秃鹫岭’高地,这半个月已经被打下去又抢回来三次!泥土都被血浸透了,踩上去又黏又滑,空气里全是死人味和硝烟味,混在一起,闻多了让人想吐都吐不出来。”
陆小龙的眉头紧紧锁起,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一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焦黑泥泞的山头,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嘶哑的喊杀声。
“弹药老是紧缺,上级说运输线被炮火封锁,送不上来。每次敌人进攻,都得算计着子弹用,不到五十米不准开火。拼光了子弹就拼刺刀,抡工兵锹,扔石头……最后就是抱在一起用牙咬!我手下好几个棒小伙,就这么没了……”
“还记得跟咱们一起分下来的阿嘎吗?那个唱歌特别好听的佤族小子,上次反冲锋时肚子被弹片划开了,肠子流出来……他一边往肚子里塞,一边还在吼着让我快走……我没能把他拖回来……”
读到此处,陆小龙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认识阿嘎,一个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有些腼腆但训练极其刻苦的年轻士兵。他的模样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如今却已化为岩迈笔下冰冷而惨烈的几行字。
“伤员更惨。缺药,缺医生。重伤的兄弟很多时候只能硬扛,扛过去命大,扛不过去……唉。上次抢运伤员,担架队遇上炮击,连伤员带担架兵,都没了……那场面,我他妈这辈子都忘不了!”
信纸在这里有一小片模糊的褶皱,像是被水滴浸过又晾干。陆小龙能想象到岩迈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
“现在营里减员快三分之一了,补充上来的新兵蛋子,枪都没摸熟就要顶着炮火往上冲,活不过三天的大有人在。老子这个连长,当得憋屈!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心里跟刀绞一样!”
“有时候真羡慕你,小龙。在司令部,起码不用亲眼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一个个死在你面前。不用在半夜被伤员疼醒的惨叫和噩梦惊醒。你这家伙脑子好使,在那地方肯定更能发挥,说不定哪天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别忘了拉兄弟一把,给咱多批点弹药和药品,比什么都强!”
这看似粗豪的玩笑话,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陆小龙一下。岩迈认为他在司令部是“安全”的,是“发挥”的,甚至暗示他可能“当上大官”。但他哪里知道,这里虽然没有明枪明炮,却同样有看不见的硝烟和陷阱,有来自“自己人”的软刀子和无形壁垒。那种憋闷和无力感,有时甚至比面对敌人更让人窒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