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军校营房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巨兽,在缅北潮湿的夜风中沉沉睡去,只剩下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鼾声,以及远处哨塔上偶尔传来的、单调而警惕的脚步声。月光透过简陋窗棂上的铁栏,在水泥地上投下冰冷、斑驳的影子。
陆小龙平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双眼睁着,望着头顶上方那片被蛛网和灰尘占据的黑暗。身体极度疲惫,每一个关节、每一束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白天的极限训练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体力。然而,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反复灼烧后无法冷却的烙铁,各种思绪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困兽,在寂静中疯狂奔突。
白日的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巴颂教官冷酷的呵斥、昂山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训练场上飞扬的尘土、武器拆卸时金属碰撞的脆响、坤赛憨厚的笑容、梭温机警的低语、还有岩坎教官那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当下充满压力、竞争和不确定性的现实。
但今夜,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情绪,如同潜伏已久的暗流,冲破了这些日常思绪的堤坝,汹涌地淹没了他。那是思念。是对早已逝去的父母、对那个永远失去了的、短暂而苦难的家的撕心裂肺的思念。
白天,他必须全神贯注,必须坚强,必须像一块岩石般应对所有的挑战和敌意。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软弱在这里意味着被淘汰,甚至死亡。只有在这样万籁俱寂、无人注视的深夜,那层用于自我保护的坚硬外壳才会出现细微的裂缝,深藏其下的巨大创痛才得以喘息,才敢悄然弥漫。
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不是军营里的汗臭、硝烟和霉味,而是广西老家潮湿山风中夹杂的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是母亲在灶台边用粗粮和野菜熬煮出的、虽然清贫却温暖的饭食气息,是父亲从田间劳作归来时,身上那股阳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用宽厚粗糙的大手,牵着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父亲话不多,但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却异常温暖的眼睛,是他童年最安心的依靠。父亲会指着山间的野果教他辨认,会在他走不动时,默默将他背在背上。那时的天空,似乎都比现在蓝一些。
他想起母亲。母亲总是很沉默,脸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愁,那是生活重压留下的印记。但她哼唱的山歌,却那么哀婉动听,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夜,那歌声如同微弱的火苗,温暖着破败的小屋,也温暖着他幼小的心灵。母亲的手很巧,能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饭菜,能将他破旧的衣物缝补得整整齐齐。
画面的色调陡然变得阴暗、猩红。
迁徙的路途,无尽的艰辛,对未知的恐惧。然后,是那片无边无际、妖艳而诡异的罂粟花海。是苦工营地里非人的劳作和监工凶狠的鞭挞。是父亲那双因长期浸泡在田里而肿胀变形、却依然试图保护家人的手……
紧接着,是那个永生难忘的、将他的世界彻底撕裂的下午。
毒辣的日头,猩红的花朵,刀疤脸工头狰狞的笑脸,刺耳的争吵声…… 然后,是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他清晰地看到父亲背部炸开的那朵血花,看到父亲身体猛地一震,然后缓缓地、面朝下倒伏在罂粟田中。鲜血迅速洇湿了土地,与周围猩红的花瓣融为一体,刺目得让他睁不开眼。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一种颜色——猩红。
母亲的哭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他自己则像被钉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和震惊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父亲临死前回过头,用尽最后力气投来的那道目光——充满了不甘、担忧,以及最深沉、最无言的嘱托:“活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随后是亡命奔逃,是母亲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下迅速枯萎、病逝,是独自一人像野狗一样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挣扎求生,是极度的饥饿、寒冷、疾病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这些记忆,每一个片段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因为现实的艰难和未来的渺茫,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沉重。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巾。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抽泣,只是任由眼泪流淌。在这个只有月光见证的角落,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所有伪装,变回那个失去了父母、无依无靠的可怜少年。
然而,与最初那种几乎要将他摧毁的纯粹悲痛不同,今夜,在这汹涌的悲伤浪潮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想起了岩坎教官的话:“你的仇恨,可以成为你的力量,但不能让它蒙蔽你的双眼,吞噬你的理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