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东宫属衙深处,一座名为“撷芳阁”的水榭临湖而建,飞檐斗拱,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音袅袅飘散在微凉的夜风中,混合着珍馐佳肴的馥郁香气和名贵熏炉逸出的沉水异香。然而,这看似风雅闲适的夜宴,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比湖水更深沉的、名为“试探”的粘稠压力。
谢砚之一身玄色官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端坐于客席上首。灯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是惯常的冷峻与沉凝,看不出半分赴宴的闲适。他左手边,随侍的并非刑部属官,而是一身靛蓝细布男装、作账房先生打扮的云映雪。
她束了发,戴一顶同色幞头,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秀气,只余下一双清亮沉静的眸子。此刻,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膝上放着一方打开的木制算盘匣子,里面静静躺着那柄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小黄铜算盘。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算珠上,如同蛰伏的猎豹按着利爪。
主位之上,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崔琰的心腹之一,陈文远,正满面春风地举杯相邀:“谢侍郎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此番老夫人一案,牵连甚广,劳烦谢大人日夜操劳,实乃社稷之幸。下官代太子殿下,敬大人一杯,聊表慰劳之忧!” 他笑容和煦,眼神却如同淬了油的针,不着痕迹地扫过谢砚之,又掠过他身旁低眉顺眼的“小账房”。
谢砚之神色不动,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只虚虚一碰:“职责所在,不敢言劳。”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如同冰线,未起半分波澜。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在陈文远的刻意引导下,看似热络起来。几位作陪的东宫属官开始旁敲侧击。
“听闻老夫人佛堂焚毁,内中遗物尽付一炬,实在可惜可叹。” 一位姓李的属官故作惋惜地摇头,目光却紧紧锁住谢砚之,“不知……可曾寻得些许能证明老夫人清白的遗存?毕竟,老夫人侍奉先皇后多年,于太子殿下亦有半师之谊,若真坐实那等骇人听闻的罪名,恐……有伤天和,更令太子殿下痛心疾首啊!” 话语绵软,内里却藏着锋利的钩子,直指案情核心,更抬出太子施压。
谢砚之放下酒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微响。他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平静地迎上李属官:“李大人此言差矣。刑部办案,唯证据是瞻。佛堂焚毁,是老夫人困兽犹斗,自绝于火海,此乃众目睽睽。至于遗存物证,”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该有的,一样不少。不该有的,灰烬之中也寻不出分毫。老夫人是清是浊,自有铁证与律法定论,非是几句‘痛心疾首’便可颠倒黑白。”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将对方绵里藏针的试探顶了回去。李属官脸色微僵,讪讪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掩饰尴尬。
另一名王姓属官见势,立刻将话题转向云映雪,笑容带着几分刻意的“和善”:“这位小先生看着面生,是谢大人新招揽的账房高手?能在老夫人一案中协理谢大人,想必是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吧?” 他看似夸赞,实则意图将云映雪拱到台前,探探她的虚实深浅。
云映雪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个十足十的、带着市井小民谄媚与惶恐的假笑,连连摆手,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市侩的油滑:“哎哟!王大人您可折煞小人了!小人就是个乡下算账的,大字不识几个,全赖谢大人不嫌弃,赏口饭吃!协理?可不敢当!就是帮着大人跑跑腿,记记数,打打算盘珠子罢了!都是些粗苯活儿,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她一边说,一边还笨拙地拿起膝上的黄铜算盘,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只是个“粗苯”的账房,指尖“不小心”用力过猛,“噼啪”一声拨乱了几颗算珠,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夸张的做派和刺耳的算盘声,让席间几位自诩风雅的属官都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陈文远也眯了眯眼,看着云映雪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心中疑虑稍减几分——莫非真是谢砚之随手抓来的一个不入流账房?
“呵呵,小先生倒是……实诚。” 王属官干笑两声,显然失去了继续试探的兴趣,转向谢砚之,“谢大人用人不拘一格,实乃我辈楷模。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告诫,“此案牵涉勋贵,更关乎东宫清誉。如今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浮动。下官斗胆进言,办案当以稳字当头,切莫因小失大,被一些……捕风捉影、来历不明的所谓‘证据’所误导,徒惹风波,更伤及国本啊!” 这已是**裸的威胁,暗示谢砚之若执意深挖,便是与东宫为敌,动摇国本!
气氛瞬间凝滞。丝竹声仿佛也识趣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砚之身上。
谢砚之却仿佛没听见那森然的威胁。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银箸,夹起面前碟中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直到咽下,才缓缓抬眸,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王属官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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