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奈？何奈？应是缘浅情深 第101章 千里随军，厨娘入营

谢砚之率玄甲铁骑卷起的烟尘尚未在京城官道上彻底消散，一道裹着厚厚灰鼠皮斗篷、身形略显单薄的身影，已悄然出现在北上的庞大督粮队伍中。云映雪脸色依旧苍白，迦南之毒的寒意被厚实的皮裘勉强压住，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燃烧着不甘蛰伏的火焰，穿透兜帽的阴影，望向北方烽火连天的方向。

“夫人，这…这于礼不合啊！” 督粮副使，一个面白微须、谨小慎微的中年文官，搓着手，满脸为难地看着眼前这位手持刑部侍郎府特制令牌、自称“侍郎府内账房兼特聘厨娘”的女子，“边军大营，苦寒之地，刀兵凶险，岂是女眷能涉足之地？况且，军中已有账房……”

“于礼不合？” 云映雪的声音隔着防风的面巾传出，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平稳，“敢问王副使，是北境将士的性命重要，还是虚无缥缈的‘礼数’重要？是粮饷被层层盘剥、将士饿着肚子打仗要紧，还是多一个能替大人分忧、确保每一粒粮食都用在刀刃上的人要紧？” 她微微抬起手，露出一截苍白却稳定的手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崩口算盘梁骨，“大人可知，京中‘墨池斋’一案，其核心账目正是由民女一手厘清？其中军需贪腐、账目造假之手法，民女闭着眼睛都能推演出十种八种。大人以为，军中现有的账房，可挡得住那些藏在暗处、如跗骨之蛆的‘硕鼠’？”

她上前半步，声音压低，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民女不求身份，只求一个为大人效力、为边疆将士尽一份力的机会。粮道若稳，谢侍郎在前方方能无后顾之忧。粮道若乱……” 她顿了顿，未尽之言如同冰冷的匕首，悬在王副使心头。

王副使额头冷汗涔涔。他自然知道眼前这位是谁！金殿算账、撕开东宫黑幕的“算盘才女”，更是谢阎王那位准夫人！她手中的令牌做不得假，她提及的“墨池斋”军需案更是触目惊心！北境粮道，如今是烫手山芋，更是无数双贪婪眼睛盯着的肥肉！若有她在旁盯着账目，揪出蛀虫……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护身符！至于“厨娘”身份？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由头罢了！

“这……夫人深明大义！下官……下官佩服！” 王副使一咬牙，躬身行礼，“只是委屈夫人了！路上若有任何差遣，夫人尽管吩咐！”

云映雪微微颔首，兜帽下的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算盘拨动，第一步棋，落子。

***

千里跋涉，风餐露宿。当“定边军镇”那低矮、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的土黄色城墙终于出现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时，已是半月之后。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劣质炭火、牲口粪便、铁锈和……若有若无的伤口腐烂气息的刺鼻味道。

督粮车队在简陋的营门外接受盘查。云映雪掀开车帘一角，清冷的眸光扫过营寨。

所谓的“大营”，不过是依着残破城墙搭建起的连绵土坯窝棚和破旧帐篷，被深秋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营中来往的士兵，大多面黄肌瘦，脸颊深陷，身上的号衣打着厚厚的补丁，棉絮从破口处翻出，早已板结发黑。他们眼神麻木，步伐沉重，看到运粮车队的到来，眼中才勉强燃起一丝微弱的、属于饥饿的光，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取代。

士气……低落得如同这阴沉的天空。

云映雪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与她预想的浴血奋战、同仇敌忾的景象截然不同！将士们眼中没有锐气，只有被冻饿和绝望磨砺出的死寂。

“王副使！您可算来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旧军袍，胡子拉碴的瘦高军官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焦虑和如释重负，“再晚几天，弟兄们怕是要啃草根树皮了！快！快把粮食运进仓！伙房那边……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愁容。

王副使连忙引荐：“赵参军，这位是云……云账房，侍郎大人特意安排，协助粮饷核算与……嗯，伙房改良事宜的。” 他含糊地带过了“厨娘”身份。

赵参军诧异地看了一眼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亮眸子的云映雪，虽觉女子入营不妥，但眼下火烧眉毛，也顾不上许多，只胡乱拱了拱手：“有劳！有劳！伙房就在那边，云账房请自便！下官先带王副使去交割粮草！” 说罢，便急匆匆引着王副使和粮车往仓库方向去了。

云映雪抱着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面藏着她的算盘和一些应急之物），在赵参军指点的方向走去。越靠近所谓的“伙房”，空气中那股混杂的味道就越发浓郁——劣质油脂的哈喇味、食物**的酸馊味、浓重呛人的劣质炭烟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所谓的“伙房”，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四面漏风的破旧窝棚。棚内光线昏暗，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菜叶、煤灰和不明污物。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简陋的土灶上，锅沿糊着厚厚的、焦黑的油垢。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穿着油腻围裙的火头军，正麻木地挥舞着巨大的铁铲，在一口翻滚着浑浊汤水的大锅里搅动着。汤水里翻滚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和零星可见的、几乎没什么油星的碎肉骨头。

角落里堆着几袋敞口的粮食，米粒灰暗，掺杂着不少砂石稗谷。旁边是几筐蔫了吧唧、甚至有些腐烂的蔬菜。更触目惊心的是几个半人高的咸菜坛子，盖子半开着，里面黑乎乎、黏糊糊的咸菜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

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火头军，正费力地从一个破旧木箱里往外掏东西，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点盐巴还掺了一半沙子！这油……都哈喇成啥样了！让老子怎么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帮天杀的……”

“李老倌！嚎什么嚎！有得吃就不错了！”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穿着稍好些皮甲的火头军头目（张伍长）走了过来，一脚踢开挡路的破筐，不耐烦地吼道，“赶紧的！把那些咸菜多捞点出来切了！上头说了，今儿个加餐！每人多给半勺咸菜汤！”

“加餐？！” 旁边一个瘦小的火头军苦着脸，“伍长，就这咸菜……都发臭了！弟兄们吃了拉肚子拉得更厉害……”

“放屁！” 张伍长眼睛一瞪，“有的吃就闭嘴！拉肚子？拉肚子也比饿死强！赶紧干活！耽误了开饭，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棚内一片死气沉沉，只有铁铲刮锅的刺耳噪音和张伍长的呵斥声。

云映雪站在窝棚门口，冷冽的寒风卷着棚内的污浊气息吹打在她身上。她看着眼前这混乱不堪、充斥着**与绝望的景象，看着士兵碗中那浑浊如泥浆的“汤”，看着那散发着恶臭的“加餐”咸菜……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迦南之毒带来的寒意，在她胸中轰然炸开！

这哪里是军营伙房？

这分明是硕鼠的餐桌！是榨干将士最后一丝力气的血磨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喉间的腥甜。兜帽下，那双清亮的眸子瞬间锐利如刀！她不再犹豫，抱着包袱，迈步踏入了这污浊的窝棚。

泥泞的地面沾污了她干净的靴子，刺鼻的气味让她眉头紧蹙。她径直走到那几口翻滚着“汤水”的大锅前，无视了张伍长投来的诧异与不善的目光，目光如电，扫过锅沿的油垢、浑浊的汤色、以及旁边堆放的劣质食材。

然后，她猛地将怀中包袱放在旁边一张油腻腻、布满刀痕的木桌上。

“哗啦！”

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几本簇新账册，以及——

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黄铜算盘！

算盘在昏暗污浊的光线下，流转着格格不入的、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云映雪苍白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冰冷的算珠之上。

“嗒！”

一声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压过了棚内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火头军耳中！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惊愕的张伍长、呆滞的老火头军李老倌、以及所有停下动作、茫然看过来的火头军，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彻这混乱污浊的伙房：

“从此刻起，”

她的指尖在算盘梁骨上那道狰狞的崩口处重重划过：

“这里，归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