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72章 秦宫舌战上

回到驿馆，陆昶并未放松。他知道，王猛这一关或许过了大半，但真正的决定权，始终在那位高踞御座之上的前秦皇帝——苻坚手中。丞相府的会面，更像是一次预考，王猛既是考官，也是苻坚意志的延伸和过滤器。接下来面见苻坚的朝会，才是真正的殿试，决定生死成败。

他再次梳理思路，将应对王猛的说辞进一步精炼，并思考苻坚可能关心的其他问题。小崔和亲卫们见陆昶神色凝重，皆不敢打扰，只是默默做好护卫与后勤。

果然，次日午后，丞相府一名属官来到驿馆，面无表情地传达了口谕：“陛下有旨，明日巳时初刻，于太极殿召见晋使陆昶。着其按时持节入宫，不得有误。”

该来的终于来了。

翌日，陆昶早早起身，沐浴更衣，将代表使节身份的官袍与印绶检查了一遍又一遍。那根汉节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竹节仿佛能传递来一丝力量。

辰时三刻，在昨日那名秦军队率的引导下，陆昶手持汉节，小崔手捧礼单紧随其后，二十名西府亲卫则被拦在宫门之外，只能在原地焦灼等待。

前秦皇宫，气象森严。不同于江东宫廷的绮丽风雅，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为厚重、刚硬。高大的宫墙，宽阔的广场，林立的身披玄甲、执戟佩刀的卫士，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冰冷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穿过重重宫门，步入太极殿。殿内空间极为开阔，穹顶高深，粗大的梁柱支撑起恢宏的格局。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文左武右，皆身着朝服，鸦雀无声。氐族勋贵武将大多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汉族文臣则多低眉顺目，神情谨慎。

御座之上，苻坚正襟危坐。他年约二十七八，面容英挺，目光明亮，虽身着帝王衮服，却并未给人过分阴鸷之感，反而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开阔之气，只是那帝王的威严，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大殿。

“大晋使臣，散骑侍郎陆昶，奉旨觐见大秦皇帝陛下——” 引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唱。

陆昶稳步上前，于御阶之下站定，依足礼数，持节躬身，声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外臣陆昶，奉我大晋皇帝陛下及征西大将军桓公之命，持节而来，参见大秦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金安。”

礼节一丝不苟，神态不卑不亢。

苻坚目光落在陆昶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打量，并未立刻让其平身，而是开口问道，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仪：“卿便是陆昶？朕闻卿年少有为，文采斐然，一篇《讨姚襄檄》写得天下震动。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远来辛苦。”

“谢陛下关怀。外臣不敢当陛下盛赞，唯尽人臣之本分耳。”陆昶从容应答。

然而，和谐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苻坚左侧武官班列中，一员虬髯戟张、性情暴烈的氐族悍将早已按捺不住，猛地跨出一步，声如炸雷，指着陆昶喝道：

“南臣！休要在此花言巧语！尔主桓温，不过一跋扈权臣，挟持晋室，穷兵黩武，北上启衅，至有今日之祸！如今眼见我大秦天兵将至，知道怕了？派你前来，是要求饶吗？若是求饶，便该让你那桓温自缚双手，亲来长安谢罪！派你一小儿前来，忒也无礼！莫非欺我大秦剑锋不利否？！”

这番咆哮充满了羞辱与挑衅，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陆昶，看他如何应对。不少氐将脸上露出狞笑，等着看这南朝使臣惊慌失措、卑躬屈膝的模样。

小崔在后面吓得脸色发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陆昶却恍若未闻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他甚至没有看那员悍将一眼，只是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苻坚，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仿佛听到什么可笑之事的笑意。

他忽然朗声长笑，笑声清越，竟暂时压过了殿中的肃杀之气。

“这位将军，好大的火气！”陆昶笑声一收，语气陡然转为清冽高昂，如同金玉交击，“然则，将军之言，未免太小看我江东人物，更是小看了陛下！”

他目光扫过那员愕然的悍将，最终回到苻坚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江东文武，惧死者不来长安！怕死者不敢北伐！** 陆昶今日持节至此，代表的是大晋朝廷，是桓公麾下誓师北伐、志在澄清寰宇、收复旧土的数十万将士！我等怀必死之心，行忠义之事，岂是刀兵可吓倒，言辞可羞辱的？！”

他猛地将手中汉节一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一颤：“外臣奉旨持节而来，乃为两国之大事，非为逞匹夫之勇，亦非来听狂吠之言！若陛下认为只需恫吓便可令晋使屈膝，那我此刻便可转身离去，你我两朝，便在沙场之上，再见真章！却不知，陛下是否愿因一时口舌之快，而弃江山社稷之重利，轻启两国无边之战火？！”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他不仅毫不畏惧，反而将问题直接抛回给了苻坚，并且巧妙地将个人受辱上升到了国家体面与战略抉择的高度！

那员悍将被他这番毫不客气的反击噎得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陆昶“你……你……”了半天，却碍于朝堂礼仪和陆昶持节使臣的身份，不敢真的动手。

满殿文武尽皆愕然。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南朝使者，竟有如此胆魄和急智！

御座之上，苻坚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非但没有因陆昶的“无礼”而动怒，反而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和欣赏之色！

“好！说得好！”苻坚竟然抚掌赞叹出声，“卿真胆色过人！朕之将领，言语粗豪，卿勿见怪。”

他轻轻一句话，化解了方才的冲突，却也默认了陆昶的表现赢得了他的尊重。殿中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但那无形的交锋，却才刚刚开始。

苻坚看着陆昶，目光灼灼，问出了那个核心的问题：

“然则，卿不畏刀兵，固然可敬。然则现实如此，姚襄已向我大秦称臣纳土。桓温攻姚，便是攻秦。于此形势，卿又有何说辞，能说动朕按兵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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