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帐帘低垂,将姑孰秋夜的寒凉隔绝在外,却也使得帐内充斥的焦虑、愤怒与浓重的汗味无处消散,几乎令人窒息。
桓温并未端坐主位,而是面色铁青地立于那幅巨大的江北舆图之前,背影如同一块紧绷的岩石。舆图上,代表姚襄叛军的猩红色标记触目惊心,已不仅限于洛阳一隅,而是如同恶疮般在司州、豫州乃至兖州、青州的部分区域蔓延开来。代表着各方势力的其他色块或被覆盖,或变得摇摆不定。
帐下济济一堂,西府核心将佐与高级参军几乎悉数到场。人人面色肃然,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随时可能断裂。
“还有什么可议的!”一声爆喝如同惊雷炸响,邓遐虬髯戟张,猛地踏前一步,铁甲叶片哗啦作响,他指着地图上的洛阳,“姚襄狗贼,忘恩负义!竟敢窃据神都,荼毒中原!大司马,末将请命,愿率本部精兵为前锋,即刻渡江,直扑洛阳,必斩此獠狗头,以雪国耻!”
他的请战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一众少壮派的将领纷纷出列附和,群情激愤:
“没错!发兵!剿灭姚襄!”
“我江东健儿岂容羌虏猖獗!”
“趁其立足未稳,正是一举破敌之时!”
主战派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充满了复仇的怒火与军事冒险的躁动。
“胡闹!”一个苍老却沉浑的声音冷冷响起,压过了喧嚣。出声的是资历极深的老将,曾参与多次北伐,深知其中艰难。“发兵?说得轻巧!粮草何在?冬衣何在?我军新卒尚未练成,仓促北上,以疲惫之师迎击姚襄以逸待劳的羌骑,胜算几何?一旦受挫,江淮防线动摇,谁来负责?!”
谨慎务实的老成将领们纷纷点头,面露忧色。
“将军所言极是。姚襄非寻常流寇,其部众骁勇,更兼据守洛阳坚城,岂是易与之辈?”
“江北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于我军补给更是雪上加霜。”
“是否应先稳固淮南,遣使联络尚未沦陷之坞堡,固守待机,以待明年粮足兵精再图北伐?”
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一方主张立即雷霆出击,一方主张谨慎固守,帐内争吵不休,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帐顶掀开。各种战略、困难、风险被反复提出、争论、驳斥。
桓温始终背对众人,凝视着地图,一言不发。但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已因用力而捏得发白,偶尔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显是内心怒潮汹涌,却在极力克制。
陆昶作为书记官之一,坐在帐幕边缘的阴影里,面前案上铺着纸笔,却并未记录多少。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帐中每一个发言者的神情、语气,敏锐地捕捉着那些隐藏在激昂言辞背后的利益考量与真实心态。
他看到邓遐等将领请战时眼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攫取战功的渴望;看到老将们反对时,除了现实的忧虑,亦有一丝不愿再冒险、保全实力的私心;他还注意到,以桓懿为首的部分桓氏宗族子弟,虽也喊着主战,眼神却有些闪烁,似乎更在意的是如何借此机会攫取兵权,而非真正关心战局胜负。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桓温那僵硬的背影上。他注意到,当有人提及“迁都之议恐成画饼”、“朝廷物议沸腾”时,桓温的肩膀会微不可察地绷紧一分。
陆昶心中了然。姚襄占据洛阳,对桓温最大的打击并非军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他挟天子以令诸侯、通过北伐积累不可动摇威望的战略核心被动摇了。此刻帐中的激烈争论,归根结底,是要为桓温找出一个既能应对危机、又能最大限度挽回政治声誉的策略。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人身攻击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诸位将军,可否听超一言?”
一直沉默立于桓温侧后方的郗超开口了。他面容依旧清癯平静,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帐内众人。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谁都知道,这位西府谋主的态度,往往能左右桓温的最终决策。
“姚襄必伐,国耻必雪。此乃共识,无需再议。”郗超先定下调子,让主战派神色稍缓,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然如何伐,何时伐,却需斟酌。即刻倾力北上,与姚襄决战于洛阳城下,实乃下策,胜算渺茫,风险巨大。”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我军之利,在于器甲精良,号令统一,长于阵战。姚襄之利,在于骑兵迅捷,熟悉地形,且新得洛阳,士气正旺,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我舍长就短,驱疲惫之师劳师远征,攻坚城,抗精骑,岂非自陷死地?”
老成将领们纷纷颔首称是。
“然若固守待机,坐视姚襄消化战果,整合江北,联结诸胡,则其势大成,届时再图,难矣!”郗超又点出了消极避战的后果,让主战派也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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