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第191章 知音

王璎离去后，花园凉亭复归寂静，只余月光与秋虫的低鸣。陆昶独坐亭中，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藏在锦囊中的半块温润玉玦，王璎那热烈如火的话语、明艳灼人的笑容，依旧在脑海中盘桓，搅动着一池心绪。他需要片刻的沉静，来厘清这纷乱的情感。

然而，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脚步声从容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陆昶回首，只见月色下，谢道韫去而复返。她已换下白日略显正式的衣裙，穿着一身更为素雅的月白常服，外罩一件玉青色薄氅，乌发松松挽起，仅别着一根素银簪子。她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紫砂小壶和两个同样质地的茶杯，步履从容地走近。

“见府君独坐月下，想必尚未歇息。方才厨下新煮了安神的菊花茶，便冒昧叨扰，与府君共饮一杯，可好？”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这秋夜里格外熨帖人心。

陆昶连忙起身相迎：“谢姑娘有心了，求之不得。”他接过她手中的茶壶，为她斟上一杯，氤氲的热气带着菊花的清香弥漫开来，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夜的寒凉。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只有茶香袅袅。谢道韫并未去看陆昶略显复杂的脸色，她的目光落在亭外那株姿态虬劲的古松上，仿佛只是来赏月品茶。

片刻后，她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核心：“璎妹妹性子率真，爱憎分明，其情如烈火烹油，鲜花园锦，耀眼夺目，亦……灼热逼人。”她的话语里没有评判，只有客观的陈述，以及一丝了然。

陆昶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提及王璎。他苦笑一下，没有否认：“阿璎她……确是性情中人。”

谢道韫转回目光，看向陆昶，那双清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明亮：“府君可是感到困扰？”

陆昶沉吟片刻，决定坦诚相待：“确有些……难以招架。陆某孑然一身，肩负重担，前途未卜，实不愿轻易牵绊他人，尤其是……如阿璎这般身份贵重的女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更何况，琅琊王氏的门第，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道天堑。”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门第之见，固然如山。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府君既能于废墟之上重建东海，令万民归心，又何必妄自菲薄，以为一道门第便能困住潜龙？”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仿佛能涤荡人心中的迷雾。

她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情感琐事，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层面：“近日观盐场，闻医馆、学堂诸事，道韫心中，实有感慨。府君所为，看似繁杂，实则脉络清晰，皆指向一处。”

“哦？愿闻其详。”陆昶被她的话吸引，正色道。

“均田亩，免赋税，是固其本，使民安居；兴水利，改农法，精制盐，是开其源，使郡富足；立乡学，启民智，是铸其魂，使民知礼明义；设医馆，保民生，是恤其苦，使民无后顾之忧。”谢道韫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剖析一件精美的玉器，“此四者，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府君并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在试图构建一个……全新的秩序。一个不同于建康浮华、亦不同于北地蛮荒的，根基稳固、生机勃勃的秩序。”

她抬起眼，目光如清澈的溪流，仿佛能映照出陆昶内心最深处的蓝图：“府君心中所念，恐怕不仅仅是做一个守成之臣，或是一方枭雄吧？观你布局，有囊括四海、吞吐宇内之象。你欲效仿的，可是那‘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之世？”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陆昶的心头！他穿越而来，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知识行事，内心深处那份改造世界、建立理想国度的野望，从未对人言说，甚至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晰地勾勒出来。此刻，竟被谢道韫一语道破！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清丽绝俗的女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何为“知音”。她的智慧，不在于机巧辩术，而在于这种直指本质、洞察人心的深刻。

陆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郑重地看向谢道韫：“谢姑娘……真乃陆某知音。不错，陆某确有此心。虽知前路艰难，或许终其一生亦难望其项背，但……总需有人去做。若因艰难便望而却步，则这世间，将永远停留在原地。”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和坚定，那是理想被理解、被点燃的光芒。

谢道韫看着他眼中那簇因理想而燃烧的火焰，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与动容。她轻轻颔首：“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府君有此宏愿，并已踏出坚实一步，已胜过世间无数空谈之辈。”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丝劝慰，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只是，欲行非常之事，必承非常之重。情感之事，于常人或是风月，于府君而言，或许更是权衡，是羁绊，亦是……软肋。如何取舍，还需府君自行斟酌。”

她的话语，既理解了他的抱负，也点明了他面临的现实困境，包括情感上的抉择。这份通透与理智，让陆昶在感到被理解的同时，也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多谢姑娘提醒。”陆昶由衷说道，“姑娘之言，如醍醐灌顶，令陆某受益匪浅。”

谢道韫微微摇头，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府君过谦了。道韫不过旁观者清罢了。”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夜色已深，不便再多打扰。府君也请早些安歇。”

她转身欲走，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谢姑娘。”陆昶忽然唤住她。

谢道韫停步，回眸。

陆昶看着她清华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悸动。他郑重地说道：“能与姑娘论谈，是陆某之幸。”

月光下，谢道韫的唇角似乎微微弯起一个极淡、极优美的弧度，如同水月镜花，转瞬即逝。

“能与府君共论天下，亦是道韫之幸。”

说完，她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月色之中，只留下满亭清辉，与那萦绕不散的、清雅的菊花茶香，以及陆昶心中那被悄然拨动、再难平静的心弦。

这一夜，凉亭之内，一番论谈，如清泉洗涤，让陆昶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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